45
二人在宮道上緩緩地走。宮人們落後十餘步,遠遠地墜着。
此處已是後宮,不似前朝方正,更多風光秀麗。光禿的樹杈上積着白雪,幾樹梅花傲雪淩霜,假山上有昨夜留下的冰柱子,在陽光底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劉藻覺得,蒼茫之間,格外靜谧,她與謝相并肩而行,仿佛心都貼到了一起。
謝漪在與她說春和之事。
“昭帝幾是他一手撫養,驟然病逝,他自是生疑,思來想去,僅只下毒一途,可要往皇帝飲食中做手腳,哪是這般容易,于是他就懷疑到了太後身上。他将此與我說過。”謝漪語速很慢,但一字一句,都說得認真,“昭帝病中,幾度召見大臣,為他視疾的醫官足有二十名之多。若是毒,不至于不知,昭帝也不會毫無察覺。”
他就是病了,只是春和不肯信,認定了是太後。
劉藻聽着,道:“其情可憫。”
謝漪便沒再說下去。劉藻卻忽然想到什麽,湊近了問:“若是我遭遇不測,姑母可會徹查?”
她自是知曉謝漪必會追查到底,可她就是無時無刻,不想親聞謝漪對她的在意。
她豎起了耳朵,甚是期待。誰知謝漪只瞥了她一眼,并不言語。
劉藻教她看得心癢,緊緊粘着謝漪道:“可否?”
謝漪讓她粘得沒辦法,淡淡道:“我怎會使你遭遇不測。”
她語氣很淡,卻使劉藻心花怒放,她笑得眉眼彎彎的,連寒風驟起,都沒察覺到冷。
謝漪是來與她禀正旦祭祀之事的,卻被她拖來散步,緣由是在殿中坐了許久,看奏本看得頭昏,欲往外走一走,清醒一番。
謝漪教她磨得沒辦法,只得随了她來。
說來,孩子的性情當真變得很快。謝漪也沒經驗,謝文雖也居相府,卻是老仆照料,她從頭到尾,關心過的孩子,僅劉藻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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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劉藻的變化,來得太快,也太大。
她入宮之初,沉默寡言,時常暗中觀察,如一局外人般,不動聲色。後漸漸适應了身份,她試着要奪權,便與身旁之人交談,積極求援。如今,她又變得極為黏人,每一見她,總要說上許久的話。
謝漪只覺皇帝變化太快,也有些太過黏人了,但也不願拂她意,此時已出來許久,便與劉藻道:“陛下出來有半個時辰了,當回了。”
劉藻答應,順勢要牽謝漪的手,指尖剛觸到謝漪的手背,便覺涼意襲人。劉藻頓時懊惱,這樣冷的天,她不該拉謝相出來散步的。她忙收回手,解下身上的氅衣,披到謝漪身上。
那氅衣上,還有劉藻的體溫,暖暖的,帶着少年人的清新氣息。謝漪正要回絕,劉藻已重新握住她的手,道:“真涼。”一面說,一面将她的手帶到唇邊,輕輕呵氣。
皇帝低着頭,暖暖的熱氣在天寒地凍間化成霧氣,清晰可見。手很快便感覺到融融的暖意。謝漪的手很軟,指尖細長,指甲修得幹幹淨淨,很秀氣白皙。劉藻看着,有些難以自制,裝作不小心,使嘴唇碰了一下手背。只短促一下,劉藻便立即退開,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呵氣。
直到謝漪的手暖了,劉藻這才松手,正欲說什麽,一擡頭,便見謝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劉藻腦海中似有一根弦驟然繃斷,她這才反應過來,她方才舉動,太過親昵,使人生疑。劉藻大急,努力穩住顏色,笑着道:“姑母出門,要多着衣。您是朝廷柱石,要為天下,愛惜身子。”
她說得大義凜然,仿佛方才不過是皇帝對重臣的關切。謝漪卻不說話,也未見笑意,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探究。
劉藻吞了吞唾液,已是慌得不行,搜腸刮肚地又道了一句:“将要正旦,祭祀是大事,丞相可不能有缺。”
她一面說一面顯出鎮定的模樣,目光極為清澈地望着謝漪。
謝漪終于有了反應,她笑了笑,道:“多謝陛下關懷。”
劉藻心有餘悸,格外留意謝漪的容色,見她容色如常,這才當真放心。與她一同,往宣室去。
待丞相一退下,劉藻平靜的面色就挂不住了,眼中稍稍浮現愁意。胡敖在旁,看得一清二楚,也與劉藻一般犯愁,只怕陛下哪一日忍耐不住,與謝相攤開了說,到時怕要不好。他為近侍,少不得也要受些波折。
劉藻哪知胡敖的心思,她在想何時方能毫無顧忌,毫無遮掩地與謝相親近。眼下這般,太過難熬。
接下去數日,謝漪都未入宮。劉藻心慌不已,反複回想與謝相相處之時,是否情緒外洩,使謝相發覺了什麽。
她心中不安,又不敢召見謝漪,恐太過關切驚慌,讓原本沒什麽,倒成了有什麽。于是她便召見幾名大臣,拐彎抹角地詢問謝相在做什麽。
但她也不敢問得太多。朝中大臣,個個精明,她問得多了,怕是要使大臣生出疑慮,以為她在探聽丞相行蹤。
花了好大力氣,得知丞相無異狀,她仍是不安。謝相縱使察覺了什麽,也不會将心思擺在臉上,使得人盡皆知。
胡敖看着不忍,試探谏了一句:“謝相不來,當是無事。有事要禀之時,謝相自然來了。”
劉藻關心則亂,聞言心下一松,謝相來尋她,确實皆是有事要禀。
再見謝漪,是在七日後的正旦。
劉藻五更起,焚香沐浴,更換衮冕,出殿門。京中秩六百石以上大臣,與諸侯使臣,皆在殿外恭候。
天還未亮,望過去,人山人海,烏壓壓一片,遠處便只餘一團影子,而看不清人形。劉藻忍住緊張,透過冕旒,朝前方看了一眼,便見謝漪衆臣之前,秉笏而立,見她望過來,謝漪還微微彎了彎唇。
果然是她想多了。劉藻松了口氣。
正旦祭祀,先祭天地,再祭先王。劉藻率群臣在長安城中繞了一大圈,往北宮祭拜天地,再往高祖廟,祭拜高祖。
祭祀乃大事,但凡有一步差錯,都會使得人心惶恐。禮官跟在近旁,一言一行皆有指示。劉藻鄭重其事,連跪拜都格外莊重。
高祖有廟,名為高祖廟,也稱高廟。除高祖外,文帝也有廟,就叫太宗廟。每逢祭祀,高廟必祭,太宗廟時祭時不祭,昌邑王遭廢黜的一條罪狀,便是不拜高廟。
劉藻率群臣入高廟,上祭壇。祭壇是圓的,上擺好了祭品,大臣們立于祭壇下,皇帝一人獨上祭壇。
拜過了高祖,今日祭祀便告終結。劉藻稍稍有些走神,她走一日路,只喝了口水,肚子早餓了,身上本就沉重的衮冕更似小山一般壓着她,喘口氣都難,何況還有呼嘯的北風。只是她身為帝王,肩負祭拜天地、先王重責,故而走神了一會兒,劉藻便又靜心凝神,回憶禮官教她的步驟,力圖一步都不出錯。
太常立于階下,高聲唱喏。
一身着官袍的禮官捧着一托盤上前,托盤上是一束香。
劉藻站在香案前,聽聞腳步聲,側過身,禮官将托盤送到皇帝身前,劉藻擡手,雙手自托盤中取了香。
忽然,她心口一慌,禮官捧着托盤的右臂動了動,劉藻餘光瞥見刀光。電光火石之間,她身子猛然後退,禮官已飛快抽刀,朝她刺來。劉藻那一閃,恰好閃過了刀尖,鋒銳的刀刃只滑過衣袖,便聞“刺啦”一聲,衣袖割破了。
劉藻顧不上後怕,轉身就跑,高呼:“護駕。”
她一人在祭壇上,羽林都立在下頭,與她靠得最近的是丞相。
大臣們萬萬沒想到,高廟中竟有刺客,行刺皇帝,全部呆住了,反應最快的還是謝漪。
祭壇是圓的,劉藻欲從側面躍下祭壇,然而那刺客與她極近,三兩步追上來,拉住她的手臂。
劉藻被他揪住,逃脫不得。刺客舉刀,劉藻還在掙紮,卻是徒勞無功,刺客身上想是有些功夫,身法詭異,力氣大得驚人。她兩耳嗡嗡作響,心道此番危矣。
短刀高高舉起,重重落下,刺客面目猙獰,劉藻脫不開身,那刀落下,便是她的喉嚨。千鈞一發之際,她唯一的念頭竟是,幸好她未挑破,幸好謝相不知她的心思。
倘若她說了,謝相不接納,她甚至連努力的機會都沒有。若是謝相接納,讓她眼睜睜看着心愛之人葬身刀下,她該多痛苦。
劉藻合上眼睛,利刃刺穿血肉的聲音響起,使得人頭皮發麻。可她卻未覺得疼痛。劉藻忽然意識到什麽,她立即睜眼,便見謝相不知何時到了她身旁。
她用手臂擋了刀。整個刀身沒入臂中,謝漪整張臉都是白色的。
劉藻大驚,高聲道:“謝相!”
刺客眼睛亮得似刀光一般,望着她笑了一下。他手下一用力,将刀硬生生地拔了出來。劉藻聽到利器與骨頭摩擦的聲音,鮮血瞬間染透衣袖,她眼睛一下就紅了。謝漪一聲痛吟都未漏,只是臉色更加蒼白,眉心緊緊蹙起,她寒聲道:“生擒。”
羽林已追到身後,只在瞬息便可将刺客拿下,刺客見來不及再下一回手,側身一閃,躲過羽林,下一刻,他将刀刺入自己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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