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小宮娥只知搖頭,顯然是吓壞了。

太後也知此時多半是問不出什麽來了,幹脆帶上綠竹離開。

綠竹跟在太後身後,一路都在抹淚。她在哭,卻也不敢大聲地哭,凄凄慘慘地哽咽着。太後走在前頭,并未回頭問一句,也未安慰她。

直至上了車駕,車輪滾動,朝長門宮駛去,太後方不輕不重地道了一句:“停下。”

綠竹便立即住了哭聲,然而眼淚還是止不住地留,抽泣也一下一下地停不下來。太後瞧了瞧她,道:“寬衣。”

綠竹驚懼地睜大了眼睛,一動也不動。

太後皺眉,冷道:“竟不從命?”

綠竹連連搖頭。她一入宮便是太後的宮人,一直聽命于她,後來太後失勢,去了長門宮,她也一路跟随,聽她吩咐,從無違逆,甚至時時侍奉在太後身旁,努力使她歡欣開顏。聽太後似乎生氣了,綠竹不敢遲疑,低頭去解衣帶。

她的發絲是淩亂的,衣衫也是亂糟糟的,不多時,便解開了,脫下了外袍,裏頭是淡粉的中衣,她一面流淚,一面顫着手,去解中衣,中衣也解開了,露出勻稱光潔的雙肩,與瘦削的鎖骨,底下還有一小段紅色的肚兜,虛虛地遮掩在胸前,隐約可見底下嬌嫩白皙的肌膚。

太後原是擔心她呆傻,與其問她,不如親自看過,卻不想她衣衫底下,已是如此風華。

“還、還要解嗎?”綠竹低低地問道。

太後的目光漸漸轉為幽深,從她胸前移開,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紅通通的,猶帶淚意,微微低垂着,不敢與她對視。太後的聲音冷冷的,問道:“她碰過你何處?”

綠竹道:“陛下沒有碰我,她、她将我趕出來了。”令人将她擡了出去,那些擡她的內宦,還以不堪的目光瞧她,将她視作卑賤之人。只是到底是皇帝寝宮中待過的人,內宦們也不敢口出不遜,更不敢動她一根頭發,只将她關在暗室中。

但于綠竹而言,也足以使她害怕了。她紅着眼睛,眼淚又湧了上來,委屈地望着太後,道:“還好,還好您來救我了。”不然她該怎麽辦呢,他們一定會欺侮她的。

小宮娥生得嬌嫩清麗,哭起來,更添了柔弱無助,使人心生愛憐。太後再硬的心腸,也禁不住因她柔軟,更不必說她原本就待她不同。綠竹與她而言,早已不是一個卑下的宮人了。她們朝夕相處,多年來,無一日分離。昨日她未回來,太後一夜未眠,牽挂了整宿,今晨聽去人趕回禀報,她心中大急,走出自踏入便未踏出過一步的長門宮,馬不停蹄地趕去要人。

幸而,這小宮娥雖受了一通驚吓,并無損傷。

太後心中慶幸,然而她面上卻無分毫緩和,擡手捏住了綠竹的下巴,使她擡起頭來。

綠竹吓了一跳,也不敢掙紮,被強迫擡頭。

太後直起身來,朝前傾身,靠近了。綠竹有些怕,卻不敢後退,顫着淚花,望着她。太後低聲道:“那她看了你哪裏?”她說着話,拇指指腹便抵住了她的下唇,問道:“這裏看過不曾?”

綠竹膽怯地點頭。

太後又将目光下挪,落到她的鎖骨上,綠竹覺得太後的眼神很奇怪,看到哪裏便使她哪裏發燙。

“這裏呢?看過不曾?”

綠竹還是點頭,低聲道:“沒有了。”她蓋了被子,底下都遮掩起來了。

太後明顯松了口氣,綠竹見此,也松了口氣,然而下一刻,太後卻低首,徑直吻在了她的頸上,綠竹被迫仰頭,渾身都僵硬起來。太後的雙唇柔軟而濕潤,吻過之處,都在戰栗。綠竹睜大了眼睛,像是被定住了。

“你是我的。”太後說道,将綠竹推倒,親吻着她的頸。

綠竹不敢動,也不敢開口。

太後頓了頓,擡起頭,冷冷地看過去。綠竹觸上她的目光,心下一驚,忙道:“婢子是太後的。”

太後這才笑了笑。

太後去後,劉藻便留在了宣室殿中,等着謝漪來,不想派去宣召之人匆匆趕回,禀道:“陛下,丞相告假了。”

告假了?劉藻一怔,問道:“去了何處?”

去人回道:“丞相只言家中有事,告假半日。”

劉藻甚是聰明,想到昨日看到那道書信,便知謝相告假多半是與母親有關。她淡淡道:“知道了。”令人退了下去。

約莫是确定了名分,劉藻極想見一見謝漪,她在殿中來回走了數趟,高聲道:“更衣。”

她要出宮,去見謝相。

專司冠服的宮人很快就奉上袍服。劉藻平日與衣着不甚上心,她年少,為服衆,也為顯沉穩威嚴,多半是着深色衣袍。這回奉上的,也是一身玄色袍服。

劉藻撐開雙臂,正要命人更衣,忽然,她想到什麽,盯着那袍服看了一會兒,道:“換一身色彩鮮亮的來。”

宮人立即去換了身杏色的袍服呈上,配一身藕荷色的大氅,極為靈動青春,很合她的年歲。劉藻先親自将香囊解下,放到一旁,而後更衣。她肌膚勝雪,面容生得清秀明麗,又因威嚴日重,那明麗間又添了一抹說不清的厚重氣場,一個眼神,一彎唇角,都帶着驚心動魄的氣韻。

但一想到謝漪,她的氣質便柔緩了下來,不那麽厚重沉着了,帶着少許少年人方有的活潑,顯得生動了許多。

她對着銅鏡看了看自己,又覺得才梳好不久的頭發有一根亂了,喚了宮娥來替她重新梳過,換了頂玉冠,再照鏡子,她的氣質便溫潤起來,猶如潇潇落拓的南竹,清雅俊秀。劉藻這才有少許滿意,親手将香囊佩戴回腰間,又細細地理了理衣襟,袖口,将自己打理得一絲不茍,方才令人備馬,去尋謝漪。

劉藻騎着馬,行出宮門之際。老夫人正入了謝漪的書房。

謝漪今日回府,便是送她離京。只是她二人情分,早已在漫長歲月中,在近日無數事端中,消磨得一幹二淨。說是送,其實也不過是留在書房中,等着人來禀一聲,老夫人已離府罷了。

不想她卻來了。

謝漪手中執筆,擡眸看她。

老夫人似是不解,疑惑地看着她:“你便沒有絲毫震動?”

謝漪知道她說得是什麽,看了眼牆角的滴漏,見距啓程還有一會兒,便繼續書寫,由着她言說。

老夫人又笑了一下:“若無震動,你又何必千方百計要知身世,你倒是跟她學了一肚子心計。”

這個她,指的是衛皇後。

“她将你害得有父認不得,有家回不得,成了一個人人唾棄的奸生子,你還受她蒙蔽,将大半生的心血都花費在看護她的孫兒,替衛太子一脈奪回皇位,甚至不惜背負奸臣的罵名。你便當真沒有不平,沒有憤怒?”

謝漪不理她。老夫人也不在意,她能與她說話的時候不多了,只想将話一股腦兒都說出來。

“武帝也曾想過要認你,不讓漢室血脈,流落在外,是她稱此事毀壞天子威信,說服了武帝,放棄此念,使得武帝對你心存愧疚,又将你接入宮中,納入太子的陣營,使太子在無形之中,添了一員強助。她假裝慈善,對你關懷備至,使你感恩戴德,連死後,都哄得你看護她的孫兒。讓你非但全心全意照看皇帝,還一心想要為太子平反。”

這些話,那日被陳舉說服,來告訴她生父是何人時,便說過。謝漪在竹簡上落下最後一筆,方不疾不徐地擡頭,問她:“其一,武帝不肯認我,不如就言我是陳氏之女便可,為何還要将不相幹的謝家郎君牽扯進來,平生波瀾,反使人生疑?其二,要認回我,只需悄悄抱入宮中,假托是某位妃妾所出便可,全然不必提到你,更談不上毀壞天子威信。”

老夫人見她尋出疑點,怒道:“這自是有緣由的。”

她正要說下去,謝漪卻打斷了她,道:“你臨行之前,再與我強調此事,可是為激起我心中不平,好叫我與皇帝相争,最好使我落得身死名滅的下場?”

老夫人拄着拐杖,憤恨地望着她。

謝漪忽而一笑:“你所言全無憑據,也尋不出一個證人。與其相信,武帝是我生父。我倒更懷疑,我并非你親生,哪個母親,會對女兒,如此恨之入骨?”

老夫人眼中燒滿怒火,罵了一句:“不孝之女……”

謝漪便喚了人,将她拖了出去。

派去的家人,全是她心腹,且家眷皆留在相府。謝漪不怕老夫人胡言,即便她叫喊出來,也無妨,無憑無據,無人會信,多半還會認為她瘋了。何況她将陳舉羁押在京,為了他,老夫人也不敢胡言。

果然,一有人進來,老夫人便閉上了嘴。

謝漪看着她被拖出去,合起了雙眸。不知過了多久,門外有人禀道:“陛下來了。”

話音落下,門自外推開,劉藻笑吟吟地走了進來。她入相府,越來越輕車熟路了。

謝漪看着她,直到她走到身邊,方問了一句:“陛下怎麽來了?”

劉藻道:“我來看看你。”

謝漪笑了一下,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她語氣柔和道:“陛下且回宮去,臣這裏還有事。”

劉藻沒想到她剛來,謝相就趕她走。她們昨日方确定了名分,謝相今日便待她這樣冷淡,她可是後悔了?

劉藻頓時心慌,但她也沒有表現出來,而是鎮定道:“你忙,我等你。”

“你且回去。”謝漪微微提高了聲音。

劉藻一怔,她眼中閃過受傷,低下頭,勉強笑了一下,道:“那我回宮了。你……”劉藻想叮囑她要記得去尋她,但這境況,她也不敢說了。她默默地轉身,才走出一步,手就被拉住了。

劉藻低頭看去,是謝漪挽留了她。

她的手有些涼,卻是十分堅定地抓住了她。劉藻頓時就委屈起來,也有些生氣了,她想縮回手,不給謝相握,可到底舍不得。她給予的一切,她都舍不得拒絕。

謝漪已後悔了,又不知該如何哄她,想了想,站起身,抱住了她,歉然道:“是我不好,讓陛下傷心了。”

她很少對皇帝無禮,因她年少,需要樹立威信,謝漪便拿自己的威信去給她做墊腳石。底下出了事,她多會跪下請罪,襯托君威,平日大臣們面前,也絕不忘禮節,處處恭敬,使大臣們不敢小視君上。

唯有一回,她對她極為失禮,便是多年前的長信殿前,她從陛下身前走過,既未停下,更未行禮。但就連那一回,她都在心中仔細計量過,那回在場的都是她與陛下的心腹,絕不會傳揚出去。

怎麽時時小心,如今與陛下确定了名分,卻反倒大意了,又讓她傷了心。

劉藻被她抱着,一下子就不生氣了,但是委屈還是在的。她也抱住謝漪,低聲道:“我穿了好看的衣衫來見你,你都沒有看我一眼。”

謝漪更加歉疚,道:“是我不好。”早就想好了,不再去查真相是什麽,更不牽連到陛下身上,卻因幾句話挑唆,而亂了心神。

劉藻聽她這麽說,便不委屈了,嘆了口氣,道:“我知你心中有事,你罵我兩句出出氣不打緊的。”只是千萬不要後悔。不要讓她只歡喜了一日,便重又墜入到深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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