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面子
我扶住了額頭。
沈顏拉下我的手, 換了自己的貼上來, “……有點燒诶。”
“易董你看, 這真不趕巧了, 小朋友有點發燒,我帶她去看看。”
“你發燒啊?”易叔叔看着我, “那別了,還是我送她去吧。這孩子打小就是我看着長大的。論起來跟我的小女兒差不多。對了, 我小女兒易新就是她的同學。”
易叔叔挎着我的胳膊, “叔叔帶你去看醫生啊?”
我的手剛放上易叔叔的手背, 易溪就拉了我一下。我兩腳一撇歪就撞到她身上去了。易溪端了我胳膊肘一下,把我扶住了。
“還是我送吧, 我送合适。”易溪握着我的胳膊肘。說話的時候, 手心裏的勁兒越使越大,感覺我內裏的骨頭要讓她捏碎了。
感受到她淩厲的霸氣,我撇過腦袋對上她的眼睛, 易溪的眼神充滿了較勁的意味,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有這樣的眼神。
我大概知道她生什麽氣。我剛打算開口說句解釋的話, 就讓喉嚨口突然冒出來的一陣兒癢勁給制止住了。
我背對着易溪用手捂住口鼻用力咳嗽, 手指感受到臉頰上泛起的燙意, 手心感受到鼻息間呼出的灼人熱氣。
“小……”易溪的話還沒說全,沈顏那頭又把我拉過去,“還是我送吧,我送合适。易小姐還有約會不是嗎?帥哥都等不及了。”
我偏頭一看。那個叫威廉的英國籍男子,早已從車上下來。就在沈顏說話的這會兒工夫, 已經從最後一級臺階躍上來了。
澄亮的皮鞋一腳踏到我們跟前,威廉加入我們的談話行列。威廉帶着紳士般的笑容,朝我和沈顏的方向遞出手,“HI,I'm William.I'm a friend of Easy .”
他向我和沈顏打着帥氣的招呼。我不得不承認,這位歪果人的長相确實非常陽光硬朗,眉毛粗濃,面部立體感十足。
我心裏泛着冷冷的笑意,面上卻同他親切地握手,“Nice to meet you. ”
“Nice to meet yo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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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顏拉了我一把,好像在責怪我這時候還有心思招呼別人。“你都燒邪乎了,快點走吧!”
我制住沈顏對我手腕的拖動,讓她稍等一下,“那就讓沈董送我吧。”
我和他們逐一點過頭,“易叔叔我先走了,姐姐我先走了,Bye William.”
“好好好,你們快去。”易叔叔說着,用充滿長輩關愛的眼神目送我。威廉友好地笑笑,只有易溪。
易溪冷笑了一聲,“你确定不用我送嗎?”
有一種感覺,她這會兒非常上火。這種感覺,是情侶之間的直覺。這種上火,是一點星星之火便可燎原的上火。而這點星星之火恰恰就是我未開口的“确定”。
站在她的立場上我假想了一番,她大概對這一幕産生了什麽狗血誤會,但又不願意開口詢問清楚,于是就變成了冷笑的“你确定嗎?”
換種說法她這是在威脅我了。我問的事情她還沒給出答案。但我有種感覺,她問我的這個“你确定嗎?”跟我問的事情已經産生了某種不可言喻的直線挂鈎。
“那你确定要送我嗎?”我也不說我想要她送,我給了她一個自我選擇的機會。我不再左右她的選擇,我希望她出于本心來回答。
她沒說話。正是已經和我較上暗勁了。
有這麽一句話,說的是談戀愛的人,永遠在等待另一頭的妥協。她等我妥協,我等她妥協。而婚內多年的人,早已放棄了等待妥協。因為知道江山易改,而自己對象的本性極其難移。馬後炮的道理,往往只出現在事情發生以後,所以當下我沒整明白這個道理,多年以後整清楚了覺得這一幕異常好笑。如果當時彼此沒有計較那麽多,如果當時彼此能趨于內心的沖動,爽快地沖對方說一句“我要送你!”或者“我要你送!”,就不會發生後面那麽多狗血的事情了。
面子,對于一個成年人來說,它實在太重要了!可以說生命有多珍貴,面子就有多重要。為了它,有人争得焦頭爛額狼狽不堪,有人争得頭破血流潰不成軍。盡管嘴上看似不在乎,但只有在面對自我的時候才肯承認忌憚它。彼此都放不下面子,時間也不會因為彼此的主觀等待而停止。
時間還在走。
“送什麽送……”被沈顏拉着走遠,到了她座駕旁邊,她不快地向我吐出這麽一句。
“又關你事了?”我還沒動手,就有司機下來替我們倆人拉開了車門。沈顏因着這句話,一把将我推進了寬敞的皮質後座。
“你這張嘴就是太欠收拾!再刁我兩句試試看?我真親你了信不信!?”
我趕緊捂住嘴,“我信信信!”
見她還怒眼瞪着我,我麻溜地從軟座上撐身坐起來,“麻煩你行行好吧,別在給我雪上加霜了。也別去什麽麻煩的醫院了,随便找個路邊的衛生所把我放下吧。”
她挑着眉,“我行行可不好!醫院你也一定要去。再說我來找你,本來就是想帶你去醫院。”
“你未蔔先知嗎?知道我就會生病?而且掐點掐得這麽準時,我一出來你就在這候着了。”
“我不是知道你生病,我本來就想上樓找你。”
“你不知道我生病,你帶我去醫院幹嘛?”
“乘風病了,肝癌。”
陸乘風有一陣子沒來找我。我再見到他的時候,病服就穿在他身上,感官上寬大又晃蕩。我覺得他似乎清減了許多。面色也不好了,暗沉得發黃。
我把水果籃放到了一邊,拉了把椅子在他病床邊坐下。見他一直用手摁着上腹部,似乎疼痛難忍的樣子。
我木讷的點了下頭,“你這病好像死得快。”
沈顏立即朝我丢了果籃。果籃砸在我兩腿之間,各色水果溜了一地……
她本來正在挑選我買的水果,聽見我這句話,當即朝我丢了個果籃過來。
我坐在皮質椅上彎下腰,沈顏罵我的話我一個字沒聽清。我正常的大腦細胞,在得知老陸生病以後,已經融化成粘稠的漿糊,此刻堵在我腦子裏一團團的,就像下水道裏沖不出去的衛生棉團。我往籃子裏投放水果的時候,甚至不知道為什麽買了水果,反正在知道老陸的病以後,我斷掉的思維神經就一直沒能成功搭建起來。
“治不好就半年吧。”就在我低頭撿水果的時候,陸乘風趁機呼撸了我腦袋一把。
我打掉他垂于我上方作亂的手,把果籃放一邊。“剛洗沒兩天,別把我的發型搗亂了。”
“兩天還不洗?你不嫌油膩嗎?”陸乘風收回手,悻悻地。在醫院雪白的被面上抹一把,“長直發還有發型嗎?”
“有,是你不懂欣賞我的美而已。”
陸乘風微笑,“你說的跟真的一樣,爸爸差一點就相信了。”
“我作證啊。”沈顏擡起手覆在我的發旋上方,“我也有過長直發的年代。”
大概是剛才罵了我,現在趕來“贖罪”。沈顏挽我長發的動作特別輕柔,她冰涼的指尖擦過我的耳廓,我打了個激靈的同時,順帶打掉她的手。
“麻煩,你也一樣。謝謝。”
沈顏只好笑着收回手。
我翹起二郎腿,将手肘支在膝蓋上,裝出一副世故又坦蕩的模樣。
我大着聲說,“你們別拿這事戳我啊,騙我我不會放過你們。都四張多的人了,入土快一半了都,還酗酒酗出肝癌來?你們別騙我啊!”
我都沒意識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但說出這樣的話來,多少能給我帶來點說不出的安全感。
陸乘風也沒惱我,他看向了沈顏,“她燒退了嗎?”
沈顏說,“上來之前,我帶她打針了。醫生說回去之前再來一針,然後明後天再堅持一下,大抵後天就能痊愈了。這幾天我看着她,再喂她吃點藥就行了。”
陸乘風點着頭,“那麻煩你了,謝謝你照顧我女兒。”
沈顏的高跟鞋抵在瓷磚地上畫圈,語氣很不屑,“你的女兒我不管,我只管我的小可愛。我正在追求小爽呢,而且貌似很有希望。”
“什麽叫貌似很有希望?”陸乘風捂着腹部,一副難忍的恹恹模樣,“她跟我女媳吵架了還是怎麽着?現在讓你有機可乘了?”
“哈,是的!我看她們遲早得分手,就這一陣子的事了。今天一來就撈了個特大驚喜,我感覺我很有希望,指日可待啊。”
“是急不可待吧。別看熱鬧的不嫌事大……”
“我呸!”就沖着這倆人,我有點發火。我覺得他們轉移話題的樣子很可惡。
明明我說的是陸乘風的病!又扯我的事幹什麽……而且這扯得什麽狗屎話!什麽叫我和易溪遲早得分手?什麽叫他的女媳?那首先他得是我爸!而易溪得是我老婆啊!
易溪是我老婆嗎?易溪都成別人老婆了……靠!什麽叫帶我打針,看我吃藥?顯得我多小是的!而他們還特關心我一樣!
反正這倆人越扯越離譜,反而有一種欲蓋彌彰的味道。我朝沈顏遞出手,“把确診書給我!”
沈顏反而撩起風衣的衣襟,兩手插在褲兜裏。一副要教育我的痞樣,“你确定了,然後呢?”
“然後你會來照顧乘風嗎?”她也不說我爸,她知道說陸乘風是我爸,會讓我炸毛。
她俯視着座椅上的我,高度上讓她先壓了我一截。我仰着脖子,怒視着她,“關你什麽事啊?你倆都離婚了!你也管得太寬了吧!”
她敲了下我的腦袋,而且自高而下的距離,很方便她敲我。“你說關我什麽事?我看你跟易溪遲早得分手!易溪不要你了,我還得往回撿!那你說關我什麽事?而且你不用強調我和乘風離婚的事。你就是不強調,我也是你的。後媽愛你,小可愛。”
“滾滾滾!煩死了一天天的!”我也生氣了,兇她。
本來就是!老咒我和易溪分手。我本來已經夠難受了今天,她還來給我攪局,還跟我說糟心的事。還說什麽後媽愛你……完全沒耳朵聽好嗎?!
陸乘風跟那咳嗽半天,沈顏很鎮定地給他遞了包抽紙,他扯下兩節下來擦嘴。
“你們別在我面前打情罵俏行嗎?好歹一個是我前妻,一個是我女兒,我真心接受不了。”他看着我,眼神裏充滿了真摯的祈求,“你還是去喜歡易溪吧。別跟這老妖婆攪和了,她三觀不正得很,遲早得玩壞你。”
“……”媽個叽!無法正視我聽到的內容了。什麽叫玩壞我……
“陸乘風你要死啊!”沈顏捶着陸乘風,“別攪和我的好事行不行?!你本人已經很對不起我了,還想讓小爽也別跟我好了?我上輩子是不是跟你結仇了?你臨了臨了還得攪和我一樁好姻緣……離婚的時候你說什麽了啊?祝我找到自己的幸福?我找到了小爽,你又跟我這拆臺!說來說去,你就是想我孤獨終老是吧!?”
陸乘風躲閃着,“叫小爽來不是說那事嗎?你怎麽又打上我來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啊,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小心以後我半夜三更經常去找你。”
“呸你個臭無賴!活着的時候,半夜三更不來找我。死了要你半夜三更來找我幹嘛了?你以為是吓我,我告訴你,小爽也不驚吓,她可睡我旁邊呢!”
“我呸你們兩個臭無賴!”我起身準備走了。真是沒耳聽了!
陸乘風拉住我手腕,沈顏壓制我肩膀。沈顏沖我吼,“還有一針沒打呢,你走什麽走?而且我還有正事跟你談!”
沈顏壓着我的肩膀,在病床邊坐下了。一只手搭上我的肩,側臉的視線正對上我的。
沈顏湊我耳邊,語氣開始輕柔,“跟你商量個事啊。你看乘風這樣啊,都一條腿進去的人了。你能不能回公司幫忙?他也沒多久的活頭了。你就當行善積德做回好事行不行?你也別覺得忐忑,來公司以後,技術上的活歸他教,管理上的事我給你撐腰。我也想你來公司,你來公司我沒那麽憋悶。不說我追你的事,就是我沒追你,我每天看着你也開心,比看着一個黃疸的老頭開心!”
沈顏塞了個蘋果到我手心裏,“來來來,吃水果,慢慢想啊。”
“都在地上滾一圈了……”其實我已經在想了。唉,不是說惡人活千年嗎?老陸怎麽……更奇葩的是,我為什麽開始考慮他的情緒了?
“我給你洗呗。”沈顏站起來,彎腰躬身,食指點嗒着我的額面,“你呀——我還給你刮皮呢。誰讓我現在特稀罕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稀罕。”說着話的同時,斜陸乘風一眼,“你可比乘風帶勁多了!我就喜歡跟你親近!”
“沈顏!你別搞我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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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