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獨行

沈拓同鄭峰不歡而散之後沒急着回去,他兜裏的手機安安靜靜的,段以疆沒來短信也沒打電話,想來是在公司頭拱地的工作,一時沒空管他。

他獨自沿着主路往外走,昔日成群結隊的鷗鳥也已經不再這片海域盤旋了,他沿着海岸線溜溜達達的走了近半個小時才攬到了能載客的出租車。

這回的司機是個幹了十幾年的老手,一見攔車的人是他,立馬踩了剎車停到路邊,麻溜下來替他拉開了車門。

沈拓去了舊城的一家老牌醫院,公立的大型醫院門口永遠找不到像樣的停車地,沈拓隔着一條街下了車,這回他沒忘記給錢,司機誠惶誠恐的捏着紅票票看着他下車離去,暗自決定要把這張票子裱起來放進車裏當護身符。

沈拓很讨厭醫院,他聞不得那種刺鼻的消毒水味,這是他小時候落下的毛病,每次一聞到這種味道他都渾身難受,以至于他每次給自己消毒處理寧可直接用雙氧水。

醫院注定不是一個能讓人心情明朗的地方,沈拓為此特意在路邊花店買了一束花,他沒選白合和康乃馨這種标配,而是買了一大束活潑可愛的滿天星。

這家醫院的規模大,一直到8樓以上才是相對清淨的獨立病房,電梯裏人多擁擠,沈拓抱着花怕擠,于是幹脆爬樓梯上了10樓。

還沒到下午查房的時候,病區安安靜靜的沒什麽閑人,十層樓梯對沈拓而言只是小事一樁,他臉不紅氣不喘的順着走廊找門牌,許是他身上那股氣質跟手裏的花太不搭調,來往的醫護紛紛回頭多看了他幾眼。

南朝向的單人病房屬于緊俏資源,不托點關系是住不到的。

1022在走廊盡頭,空間大,采光好,額外帶一個圓弧形的露臺,算是這家醫院裏條件最好的一個單人病房。

沈拓沒有進門探望的打算,他本想将手裏的花束放去門邊就走,結果卻剛好和拿藥回來的黃毛碰了個正着。

“拓哥?拓——拓哥?!”

拿着藥盒的黃毛顯然也吃了一驚,他有許久沒見過沈拓了,一時驚喜得連音量都忘了控制。

“……小點聲。給芊芊的花,正好你給拿進去。”

“好,好,嘿嘿……謝謝拓哥!你這特意來送花,芊芊肯定精神得連藥都不用吃了。”

黃毛永遠是個熱絡外向的性子,他們這夥人打十幾歲的時候就唯沈拓馬首是瞻了,即便是跟着鄭峰走了他也沒忘記舊日的習慣,沈拓一發話他就立馬點頭哈腰的放低了聲線。

“不過拓哥你怎麽過來了啊?哦對,上次陳戎還說你又進醫院了,我這礙着鄭哥,不方便去看你,你身體養好了嗎?舊傷還要緊嗎?今天風大,你出來別着涼啊,還有啊那個——”

“閉嘴!”

嗡嗡得動靜立刻讓沈拓頭大如鬥,他不進屋探病有兩個原因,一是怕打擾芊芊休息,再一個就是黃毛實在是嘴太碎了,以前拎刀砍人的時候都會嘀咕一段單口相聲。

“哦……”

挨了訓的黃毛和從前一樣癟着嘴巴耷拉着腦袋立刻噤聲,染完又掉色的頭發亂糟糟的團成了一個鳥窩.

沈拓揉上額角倚去了牆邊,黃毛也是他一手帶起來,只是這小孩和陳戎不一樣,他受過鄭峰的大恩,分家的時候出于道義不得不跟着鄭峰走了,但背地裏一直念着舊日情分,時常會私底下跟陳戎有來往。

到底是自己一手帶起來的孩子,再加上許久未見,沈拓訓完又心軟,他看着黃毛這批孩子長大,帶着他們入行,說不記挂才是假的。

“你少操心,我有人照顧,身體沒事。”

沈拓放緩語氣伸手摸了摸黃毛的頭發,舊日裏做慣的動作引得黃毛冷不丁眼圈一紅,沈拓忍不住偏過頭去幹咳一聲,越發覺得分家這出鬧劇簡直讓他活脫變成了一個得不到自己孩子監護權的離異母親。

“我就順路來看一眼,聽說芊芊腎源已經有消息了?”

荒誕的聯想讓沈拓自己都背後發涼,他收回手來放棄溫情細語的路數主動岔開了話題,以防自己和這小孩一起丢人現眼。

“有了!就是還在做匹配!再等等就有結果了!而且……而且!芊芊最近狀态還挺好的,這次就算不行也可以再撐一撐!”

黃毛生了一張長不大的娃娃臉,而且個子不高,跟陳戎那種捅破天的壯漢體格不一樣,黃毛當初染頭發就是為了讓自己看上去兇神惡煞一點,結果反倒落了一個流裏流氣的诨名。

但他在沈拓面前一貫乖得不行,他管不住自己碎嘴的毛病,說到一半知道自己話多就停了一會,見沈拓沒打斷,他才繼續。

“拓哥,你替我謝謝段總,我知道是他幫忙了,我真的謝謝他。這,這個醫院也挺好的,芊芊喜歡,我來着也方便,陳戎還說可以轉去私立,但是目前這樣就足夠了,真的,真的不用再麻煩了!”

黃毛說話有個毛病,情緒越急說話越快,他漲紅了一張臉突突突的往外蹦字,沈拓單是聽着都替他喘。

“錢的事你不用擔心,盛安那邊基本談妥了,鄭哥過兩天就會和少爺簽合同。少爺不會拖款,到時候鄭哥肯定一拿完錢就分給你們。”

沈拓拍了拍黃毛的肩膀示意他把腰板挺直。

一家一本難念的經,黃毛對鄭峰忠心,早些年在段家賺得那點家底全都貼進船廠的無底洞裏了,以至于妹子得了腎病都拿不出錢住院換腎,最後還是陳戎跟段以疆通了氣,求着段以疆私底下幫了一把。

“啊?盛安?鄭哥他,他,他他怎麽突然就,不是,他怎麽突然同意了?”

“價格合适,他也幹不動了。我給他出的價錢,不會讓你們吃虧。”

沈拓帶上點笑意扯了個謊。

他是知道鄭峰手底下這群人的情況的,其他那些人跟黃毛的處境差不多,當年在段家的時候鄭峰主管的就不是生意和賬目,帶走的人也大都不精于此道,幾年下來家底吃空,鄭峰孤家寡人,一個人吃飽全家不愁,這其他人都得跟着遭殃。

鄭峰終究是講義氣的,不願意兄弟們跟着自己吃苦遭罪,更不願意瞧見黃毛這樣的小孩因為自己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理是這個理,可沈拓知道自己絕不能這麽說,黃毛這群孩子最講義氣,他要把話說明,這些小孩怕不是得愧疚得自己灌水泥跳海。

只是跟着段家混過的人都不傻,黃毛難得主動閉嘴沉默了半晌,而後便喑喑啞啞的帶上了一點哭腔。

“不是的……拓哥你別诓我了,我知道的。本來,本來鄭哥他,他本來是能多扛個一年半載的。”

黃毛是個看事通透的,自然能捋明白這裏頭的彎彎繞繞,他最清楚鄭峰的經濟狀況,鄭峰上一次找他通氣的時候還在跟他說要再多撐半年,至少要把現下的單子結清,結果轉眼就變了卦。

他皺着鼻尖徹底皺起了一張臉,紅透的眼圈裏眼看就要落下淚來,“肯定是,肯定是因為我們,肯定因為我們他才……”

“因為個屁啊。憋回去,別掉貓尿。”

黃毛孩子脾氣,心眼實誠,即便有心替他開脫也沒轍,沈拓自知勸不了這種死心眼的孩子,所以只能換回惡聲惡氣的嘴臉給他兩腳。

“本來就是一家,收了廠子,你們照樣回來做事,他的退休金,你們的工資,老子一分不少。你有在這叨叨叨的功夫,不如趕緊去找陳戎要資料學習。我可醜話說在前頭,你們這一個個的,到時候全都給我去入職考試,差一分都別想進公司上班,直接滾去挖礦。”

“嗯……”

認打不認勸,這是沈拓手下人的通病,遭了踹的黃毛倒也聽話,熟悉的疼感讓他下意識立正站好,忍着哭腔點了點頭。

他抱着懷裏的花束使勁吸了吸鼻子,沾了汗和眼淚的小黃毛亂糟糟的貼在額前,襯得他越發稚嫩傻氣。

盛安的事情至此告一段落,一周之後談判桌上的周遠突然代替鄭峰松了口,同意了段家開出的條件。

收購的合同簽完,段以疆的确是如自己所說的那樣看重這片地方,他親自帶人去清點了設備財物,周遠帶着相關的文件全程陪着他交接,而鄭峰始終沒有露面。

棘手的事情得以了解是件好事,沈拓搭進了自己全部的私房錢也沒有多肉疼,畢竟段以疆管他吃穿住行,他本來就什麽花錢的地方。

手續正式辦完那一天,沈拓接到黃毛的短信,特意跑了一趟老宅。

段家的老宅在新城東頭,跟他們現在的家剛好隔着整整一個新城。

沈拓自己開車去的,段以疆一直不願意回到老宅住,這棟別墅就一直空着,好在有人定時打掃,不至于破敗。

沒有仔細修剪的枝葉已經張牙舞爪得呲了出來,沈拓停車進院,熄火下車,矮着身子避開了路邊的花枝。

黃毛的短信是替鄭峰傳話的,說是鄭峰讓他回老宅取個東西。

他穿過前院直接去了門堂,段以疆接手之後把原先的堂口挪到了老宅,眼下一進門就能瞧見上了年頭的香案。

地上的灰燼還有餘溫,未燃盡的竹片已經被完全熏黑了,沈拓滞下動作盯着那堆東西靜靜瞧了一會才再次邁步近前。

那堆灰燼是鄭峰在段家的名牌,每一個入堂口的兄弟都有那麽一塊牌子,算是個入夥的信物,人在牌在,人走牌燒,鄭峰那塊是老爺子當年親手刻得,字體蒼勁,入目三分。

沈拓繞開地上的東西走去香案旁邊,香案上的支票是鄭峰簽得,上面寫的數字剛好是段家收購盛安之後他應得的那一部分。

仍帶餘溫的灰燼能将單薄的支票慢慢燒毀,沈拓跪去地上将這張東西悉數燃盡,又蹭去面上的黑灰沖着香案上段霄的牌位磕了個頭。

早在十幾年前,他們興高采烈的拿下盛安的時候,段霄就曾經要他對鄭峰保留一手,要他分清段以疆與鄭峰的親疏遠近。

段霄是重用鄭峰,但他從沒有十成十的信任過鄭峰,他終究是個父親,他要為自己遠在異國的兒子留下後路。

彼時的段家需要鄭峰來分擔,未來的段家需要段以疆來掌舵,沈拓被段霄提點的透徹,自始至終都明白平靜之下的隐患。

所以就在他跟鄭峰飲血酒結拜的那一天晚上,他回到家裏跪在段霄面前,發誓哪怕是背上不仁不義的罵名也要忠心于段以疆。

他在同一天裏連着立下了兩個自相矛盾的毒誓,段霄撫着他的發頂久久不曾言語,他知道段霄在心疼他,他知道他的義父其實舍不得将他置于這種兩難的境地,只是段霄也沒得選,段以疆不在,他必須獨自扛起一切。

後來,那個背叛兄弟的毒誓其實真的應驗了。

兩年前他扶持着段以疆重新振興了段家,就在一切都塵埃落定時候,他替放松警惕的段以疆擋了一顆槍子,接踵而來的爆破将他掀去海裏,冰冷刺骨的海水淹沒了他的頭頂,墜去海底的瞬間他如釋重負,窒息和疼痛讓他疲倦的迎接着死亡,倘若不是段以疆拼死墜下來救他,他興許都沒有求生的意識。

沈拓俯着身子跪到雙腿發麻,煙霧熏得他胸口難受,他撐着地面嘗試了幾下才晃晃悠悠的直起身來去了後院。

上了年頭的秋千已經褪色了,沈拓也是突然心血來潮坐了上去,這東西是段以疆小時候玩的,自打段以疆走後就沒人用過。

斜下的日頭籠住了安靜的庭院,沈拓吱吱呀呀的蕩着秋千出神,許是沒有和往日一樣待在家裏睡午覺,他蕩着蕩着就困得睜不開眼,以至于壓根忘了自己晚上還跟段以疆有約。

安逸熟悉的環境捂軟了疲倦的神經,他坐在秋千上勾着繩子打起了瞌睡,午後打盹是個很惬意的事情,他歪着腦袋夢見了幼時的段以疆,眉清目秀的小少爺會抓着他的袖口喊拓哥哥,烏亮的大眼睛要多可愛有多可愛。

沈拓很少做夢,他總是太累了,累到連做夢都是奢侈。

他在秋千上昏昏沉沉的睡了大半個下午,直到日頭昏黃即将落下天際,他才在一陣輕輕的推搡中不情不願的轉醒。

“沈拓,醒醒。”

“別吵……來……少爺,哥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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