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從音樂教室出來,張蔓抱着吉他走在連接着兩棟教學樓的走廊上,一陣冷風吹過,她緊了緊校服外套,略微打了個哆嗦。

外頭和昨天晚上一樣,陰雨連綿,既不像是夏天的雷陣雨,也不像春天那樣就連下雨都帶着蓬勃生氣。

天氣陰沉沉的。

再次遇到秦帥學長,讓她的心裏不禁起了一絲波瀾。

前世,秦帥向她表過白,正好在她和李惟鬧掰之後。

當時她換了座位,兩人的座位離得非常遠,幾乎在教室的兩端,所以平日裏她和他半句話也不會多說。周末的時候,她也不再去他家裏補課,兩人算是徹底斷了來往。

初戀的傷痛在這樣的距離下,被她深深地埋在心底,用學習或者一些其他的事來麻木。只要不去想他,心裏細密的疼痛就會好受一些。

時間久了,麻木感帶來的那種平靜和安寧,讓她甚至産生了一種釋然的錯覺,她以為自己漸漸地恢複了。

但李惟似乎沒有,那個安靜的少年總是放學後在教室門口或者學校門口堵她,他好像還有很多話想要問她。

然而那時的張蔓怎麽可能再同他糾纏。

她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既然已經有女朋友,又不喜歡自己,何必撒謊,何必對自己糾纏着不放,于是硬下心來從來不理他。

不聞不問,不理睬他的任何舉措,狠下心來當他是空氣。

這樣的日積月累的冷淡,讓少年變得越來越陰沉,越來越偏執,終于在某一天徹底爆發。

那天是一個周五,下午放學的之前她去了一趟老師辦公室。回家前,她看到陳菲兒給她發短信,說李惟一直在校門口站着,像是在等她。

張蔓本想去和他最後一次說清楚,于是收拾了東西往樓下走。

就在這時,她在樓道上碰到了秦帥。

秦帥是高他們一屆的學長,按理來說不會有交集,張蔓現在也想不起來他是在哪兒認識的她。但那天,秦帥攔住她,從口袋裏拿出了兩張電影票,問她能不能一會兒跟他去看一場電影。

張蔓本想直接拒絕,但鬼使神差地想到在門口等着的李惟,頭腦一熱就改口答應了。

她覺得自己沒有那個能力通過語言來讓他不再糾纏,那麽或許行動能夠來得更直接一些。

何況,她也有私心。

十六七歲的少年人,總會因為一些事情而心裏不平衡,那時的張蔓,對李惟的謊言一直是耿耿于懷的。

他欺騙了她,讓她之前很長的一段時間,對自己、對這個世界都有着強烈的懷疑和失望。不管做什麽,只要想起他,想起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都覺得意難平。

所以這樣恰巧的機會,讓她來不及多加思考就敲定,急切地想要把那份委屈通通還給他。

——就好像還給他了,她就不會再難受了似的。

于是她答應了秦帥一起去看電影,并和他一起走出了校門。

周五的下午,校門口人很多,一些賣小吃的小販推着手推車來回吆喝着,同學們三三兩兩圍在攤邊吃着烤串和一塊錢一個的滾燙煎餅。

校門外還有許多站在校門口等着接孩子的家長,大冷天裏搓着凍得發紅的手,一邊哈着氣。

熱鬧非凡的街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卻一眼就發現了他。

在寒冷的初冬裏,少年穿着薄薄的校服,在街口的一棵常青的香樟下站着。

他雙手插着口袋,背靠着樹,臉頰消瘦,看上去不是很精神。

他瘦了很多,整個人單薄得像是要和周圍蕭瑟暗淡的冬日融為一體了,連背後還沒落葉的香樟都比他豐富一些。

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張蔓的心仿佛被燙了一下,這些天苦苦壓抑着的情緒再次席卷而來,讓她幾乎要站不住。

少年也看到了他們。

他眯了眯眼,稍稍挺直了背,站着沒動,卻直直地盯着他們,那雙黑漆漆的眸子帶着讓人看不懂的神色。

被他那樣注視着,張蔓心裏不知為何突然有些慌亂,她立馬側過身,不敢再和他對視。

她捏了捏手心,心裏不斷溢上來的嫉妒和委屈在叫嚣着,她對自己說:“他騙了你,他現在這種表現根本不是喜歡你。你這樣做是對的,起碼能讓他不要再糾纏下去。”

她這樣想着,故意站得離秦帥近了一些,努力揚起笑臉,面帶親昵地和他說話。秦帥正好在和她介紹一會兒要去看的電影,她配合地聽着,時不時點點頭朝他微笑,表情僵硬得很,緊張得手心都出了汗。

——她心裏想着,撒謊真的是一件很艱難的事,不知道為什麽他可以做得這麽容易。

他們要去電影院,就得走過那個街口,所以一定會經過他。

她在心底對自己說,這次和他擦肩而過了,這段感情,就徹底地放下吧。

但少年卻沒讓她如願。

三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像是電影裏的慢放鏡頭。

就在他們說說笑笑地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少年忽然從樹下快步走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眼神陰沉地仿佛要滴出水來。

“張蔓,你要去哪?”

聲音嘶啞堅硬仿若臘月裏屋檐下倒挂的冰棱。

她看着他的模樣,心裏感覺很矛盾,好像有一種報複的快感,更多的卻是難以言說的慌張和難受。

心裏的委屈再次作祟,給了她繼續下去的勇氣。

她努力裝作很愉悅的樣子,用力地想抽回手,臉上帶着溫暖笑意看了看旁邊的秦帥以示安慰,随即轉過身極其冷淡地對他說了一句:“我要和學長一起去看電影。”

這樣刻意的區別對待,她自認為自己做得很好。

少年沉默了,卻沒放手。

他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她身邊的秦帥,平時總是毫無波瀾的雙眼裏卷起了強烈的風暴,短短幾秒鐘,眼眶竟然都泛紅。

他深呼吸了一下,像是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直直地看着她,輕聲問道:“……能不能不去?”

他的聲音那麽低,語調往下墜着,張蔓甚至聽出了淡淡的哀求。

——他在那一刻,放下了所有的驕傲,像是一個最最平凡的少年,想要挽留來之不易的愛情。

張蔓當時幾乎就要心軟,但下一秒又告訴自己,他是個慣犯。于是她硬下心腸,嘲諷道:“我和學長約會,關你什麽事?”

少年聽到她的回應後,徹底失控了。

他額角的青筋凸起,牙關咬緊,連面部表情都有些扭曲,像是短暫地失去了理智。他狠狠地捏着她的手腕,不管她怎麽掙紮都不放手,力氣很大,張蔓不由得痛呼一聲。

張蔓一直叫他放手,但他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就是不放。

整個過程僵持了将近一分鐘,她的手腕被捏得生疼。

她被他盯得發慌,抖着聲音喃喃道:“你放手啊,我還趕時間呢……”

秦帥也過來幫她,企圖掰開他抓着他的手指。

可惜少年像是聽不進去人話了,不管她和秦帥怎麽勸,就是死死拉着她不放,那種偏執的神情是張蔓從前從未見過的,像是野外的一頭孤狼,在濃重的夜色裏突然和你對峙,那樣的令人心驚膽顫。

校門口許多人開始往這邊看。

她在那一瞬間,突然想起了關于他的傳聞,于是她害怕了,被無邊的恐懼和委屈撺掇着,她抖着聲音口不擇言:“李惟,你瘋了吧?你這個瘋子,你放開我,你弄痛我了!”

她喊叫着,聲音已經帶了哭腔,這樣偏執又陰沉的他讓當時還有十六七歲的她不知所措。

少年暗沉沉的表情在看到她眼淚的時候開始碎裂,他眼裏原本愈演愈烈的風暴在那一瞬被迫平息,成了難以言說的傷痛。

他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得松開她的手,眼睛從她的臉上移到手腕。

——他看着她白淨手腕上,那一圈觸目驚心的紅痕,踉跄地往後退了一步。

張蔓永遠都沒法忘了他那時的表情。

後悔,痛苦,驚懼,難過……他的眼底越來越紅,好看的眉頭似乎就因為她手腕上的那點紅痕,再也舒展不開。

半晌後,少年懊惱地握了握拳,似乎想上前和她解釋,但她卻吓得往後縮了幾步。

就是那幾步,将他所有的念頭和動作,全都阻擋在外。

少年最終什麽也沒說出口,仔仔細細地了她好半晌,認真到像是要記住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

然後,他轉身離開了。

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十七歲的張蔓,聽到了自己心裏碎裂的聲音。她本能地想要擡起手抓住他的衣角,卻硬生生地停住動作。

……

那天的電影,似乎是個喜劇片,但看完終場,她卻已經淚流滿面。

那次之後,她和李惟就再也沒說過話。

少年慢慢地變成了從前的樣子,甚至比之前還要糟糕。他把自己藏在角落裏,再不和人來往,一天比一天消沉。

後來,他拿到了B大的保送資格,甚至開始不來學校。

直到她轉學前的某一天,他突然來了學校,走到她的座位邊上,問她有沒有看到他之前放在她桌上的東西。

張蔓以為他是在問他某天放在她桌上的那本物理書,她壓根就沒翻,直接扔進了抽屜。

于是只冷冷地說了一句:“看到了。”

少年聽到她毫不在意的答案以後,站在她座位旁邊很久,久到她的冷淡快要維持不住,才低着頭走了。

這是前世兩人之間的最後一次對話。

從此,那個在路燈旁輕輕抱住她耳朵泛紅的少年,那個看着她的時候眼睛裏像是有星星的少年,在那個冬天之後,消失不見。

……

時間從來不會為誰而停留,卻會在許久之後的某一天,揭開老舊記憶一些被模糊了的真相。

很多很多年之後,張蔓才知道,原來他當時問的,是他小心翼翼夾在物理書裏,那封寫給她的情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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