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擁擠的酒吧裏, 五顏六色低亮度的燈光在舞池中飛竄, 然而舞池之外便是昏暗、安全的環境。

低音鼓點, 喧鬧音樂,狂亂的舞姿,熱辣的酒液……年輕男女們在酒精的作用下享受着夜晚特有的狂歡和奔放。

而在某個昏暗的角落, 大大的真皮卡座上,一對年輕人正在深情擁抱, 路過的人們紛紛朝他們抛去暧昧的眼神, 卻也不覺得奇怪。

在這裏, 這樣的忘情和放縱并不少見,比這誇張的, 多的是。

少年的下巴擱在懷中少女的發頂,隐在昏暗燈光下的唇角,泛着一抹沒人看見的笑意,眼神似是微醺。

他緊緊地擁抱着她, 感受着她溫暖又柔軟的身體,感受着她的呼吸透過薄薄的針織衫,一下一下噴湧到他胸口的皮膚。這樣的擁抱,讓他心裏莫名的難耐得到了緩解。

空氣裏濃郁的酒氣, 似乎能順着毛孔被人體吸收, 他明明滴酒未沾,卻覺得自己醉了。

這種感覺, 很奇怪。

其實,他從小就厭惡別人的觸碰。

——比如福利院裏的那群孩子們。

他剛去福利院的那段時間, 遭受了許許多多的觸碰。有一群比他大一些的小孩,不知道從哪聽說了他是個“瘋子”,從此就有了捉弄、娛樂的對象。他們曾經捉了蚯蚓扔進他的衣領,把墨水倒在他的衣服上,或者用打火機偷偷地燒他的頭發。

他越平靜,那些孩子們似乎越憤怒。

人都是這樣,費勁地做一件事,總想要能達到預期的效果,他們想要的,就是看他發瘋。

後來,傳言流傳到了他念的那所小學裏,同樣的事繼續發生。

直到有一天,他把其中一個男生,關進了學校二樓一間廢棄的廁所裏,并用膠帶貼了嘴唇不讓他呼救。

他關了他一整天。

那之後,好奇和捉弄變成了恐懼與害怕,大家對他避而遠之,沒人再來找他的麻煩,也沒有人再來觸碰他。

他從前一直覺得,人和人之間的觸碰,就和當年被放進他衣領裏的蚯蚓一樣令人難受,但卻在遇上她之後,徹底改變。

——像是做了一個躺在雲端上,被雲朵環抱着的,輕柔的夢。

少年靜靜地抱着他懷裏的少女,聞着她發端的清香,數着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

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五百……夢,該醒了。

他的聲音帶着一股微醺般的嘶啞,仿佛是低音貝斯彈奏的基音。

“張蔓,起來吧,你媽媽走了。”

張蔓聽到他的話,呼吸困難地松開他,擡起頭,緊張地看了一眼酒吧門口。

果然沒有人。

她松了一口氣,這要是被張慧芳抓到了,還真不知道怎麽解釋。

人放松下來,身體的記憶就開始回流。

她想起剛剛那個長達幾分鐘的擁抱,頓時紅了臉。

他的懷抱,真的好溫暖……心跳從剛剛到現在就處于瘋狂的加速中,快到幾乎窒息。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調整呼吸,還好張慧芳沒有繼續留一會兒,不然她可能會得心髒病猝死。

張蔓的臉頰滾燙,好在酒吧裏光線那麽昏暗,他……應該注意不到。她擡眼偷瞄身旁的少年,卻見他目光淡淡,神色絲毫沒有任何波動,好看的手指握着透明的玻璃杯往嘴邊送,似乎想要喝水。

張蔓微愣,突然心裏就平衡了。

——他的杯子裏根本就沒有水。

張蔓心裏有些好笑,他看起來這麽平靜,心裏肯定也有感覺的吧,怎麽說,她也是個好看的姑娘了。

為了确保不會在路上碰到張慧芳,兩人又等了一會兒才出酒吧。李惟沒說話,筆直往車站走,顯然是打算送她回家。

兩人站在站牌下等車,N城這年的車站只有簡陋的站牌和座椅,不像後來都建成了封閉式的,可以遮風擋雨。

已經将近九點了,冬天,加上夜晚,合在一起是最磨人的嚴寒。

張蔓搓了搓發冷的手指,看着少年的側臉,心裏有些疑惑:“李惟,你剛剛跟保安說了什麽啊,他怎麽就讓你進去了?”

“我說我來找我朋友。”

“啊?我之前也說了這句話,他沒讓我進啊。”

少年頓了頓,耐心地解釋:“我說的是這家酒吧的老板。”

張蔓驚奇:“你還有這種朋友?什麽時候認識的?”

她好像聽人提過,這一帶的酒吧都是N城最有勢力的那批道上的人開的,他竟然還認識這些人……

這些事,她怎麽從來都不知道?

少年聽她這樣問,好看的嘴唇抿了抿,喉結微動。

“不算是朋友,從前在福利院的時候認識的。”

只不過是一個不像別人那麽讨厭他、排擠他的人罷了,算不得朋友。

張蔓聽他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心裏像貓抓了似的。

于是她沒有罷休,繼續問:“李惟,你和我說說嘛,你們是怎麽認識的啊”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你真想知道?”

張蔓用力點點頭,她想知道有關他的全部。

少年言簡意赅地說了幾句,概括能力很強,好像在總結一些物理公式。

“這家酒吧的老板,大我七八歲,當時他也住在福利院。我還小的時候幫了他一個忙,關系還算可以,他沒成年就從福利院出去了,在N城還有Z城這片闖事業,我上初中的時候他還回福利院找過我一次,看我沒什麽朋友,就問我要不要跟着他混。我沒答應,道不同不相為謀,不過,聽說他現在過得還不錯。”

“那……你後來為什麽從福利院出來,自己生活呢?”

少年垂眸,沒有太多表情:“……福利院裏太熱鬧,我不喜歡。我申請了好幾年,直到初二那年,院裏認同了我有獨自生活的能力,才給開了證明。”

也就是說,如果福利院能早點批準,他早就想出來一個人住了。

張蔓的心揪得緊緊的,是有多麽不快樂,才寧願一個人待着,也要逃離那個地方?他說的輕描淡寫,可她心裏卻仿佛有驚濤駭浪。

誰會不喜歡熱鬧呢,但最難受的,就是周圍所有熱鬧與狂歡,卻都與他無關。

她感覺自己很矛盾。

明明是她想知道關于他的一切,但又不敢繼續問,因為他每說一句,她的心裏就難受一下。她突然覺得,如果她重生的時間能夠再往回一些就好了,她想從他很小的時候就陪在他身邊,把小小的他抱在懷裏,對他說:“別怕,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永遠永遠都不離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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