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張蔓從李惟家出來的時候還不到黃昏, 她打算回去整理整理做過的題目, 再準備一下。

外頭風非常大, 沒下雨也沒下雪,卻帶着點潮濕的水汽。路旁的廣告牌被大風刮得往一邊倒,脆弱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折倒。

她擡頭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 緊了緊外套。

這才晴了一天,今晚大概又要下暴風雪。

公交車開得很快, 司機師傅像是要趕在暴風雪來臨之前, 下班回家, 但他還是沒趕上——還沒到站,天空就開始下起了大雪, 沒有任何緩沖的過程。

張蔓下了車,戴上羽絨服的帽子,從車站往小區裏走。Z城的冬天最可怕的,不是雨也不是雪, 而是狂風。

海風呼嘯着,她有些走不穩,只好眯着眼快步走,想趕緊回家。

然而還沒走到家樓下, 她就聽到了嘈雜的人聲和撕心裂肺的哭聲, 在這樣的大雪天裏,像是一把劃破寧靜的冰刀。

張蔓皺了皺眉, 加快腳步,走到隔壁單元樓, 發現樓底下此時已經圍了一圈人,人群之外還停着一輛亮着紅燈的警車。

她的太陽穴突突跳起來,費勁地從人群裏擠進去。

在人群之中崩潰哭喊的,是一家三口,兩個青年人,還有一個老人——老人她很熟悉,就是前世弄丢了孫女的老奶奶。

張蔓心裏一緊,頭皮發麻,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果然,下一秒,她聽到了那個老奶奶沙啞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的囡囡啊,我的囡囡被人搶走了,那人戴着帽子,把我的囡囡從我懷裏搶走了……我沒追上啊……囡囡她,一直在哭,她在叫奶奶啊……要死的人販子,搶小孩的人,都該下地獄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六七十的老太太,白發蒼蒼地癱坐在雪地裏,不管不顧地哀嚎着,看得旁邊幾個有孩子的女人眼淚直往下掉。

這種失去親人的痛,是人們至今為止也沒有辦法克制的,錐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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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旁邊,那個看起來不到三十的女人,大概是孩子的媽媽。她頭發淩亂,面色蒼白地坐在地上,也顧不上漫天的大雪,哭得仿佛快要背過氣去。

兩人旁邊稍微冷靜一些的男子,紅着眼哽咽着,一邊向旁邊的警察敘說事情經過。

張蔓的心髒怦怦直跳。

為什麽還是發生了呢?她還以為她都提醒過了,應該,不會再發生啊。

周圍小區裏的群衆們議論紛紛。

“哎喲這個老太太真可憐,聽說她今天抱小孩子出去買菜,一直抱在懷裏的,卻在回來的路上被一個戴着帽子的男人搶了。”

“啧啧啧,你說現在的人販子,也太猖狂了,偷孩子不成改成搶了,我算是不敢帶我家孫女出門了。”

“我跟你們說啊,你們別往外傳。這家人估計是得罪了菩薩。前段時間我跟周老太一起出門的時候,她還一直神神叨叨的說,小孩子不能放在嬰兒車裏,容易被人抱走。結果,她全程抱在懷裏,還是被搶走了。你說這事毒不毒?”

“別提了,都是命,命裏沒有的,沾不上,命裏有的,逃不開。”

——命裏沒有的,沾不上,命裏有的,逃不開。

狂風忽然襲來,密密麻麻的大雪從天而降,飄落在她的發間、衣上,有那麽一兩片還掉在了她裸露在外的脖頸上。

張蔓的頭皮一炸,冰天雪地裏,寒意從脖子上每個毛孔往裏傳,凍得她打了一個哆嗦。

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在這一瞬間,爬滿了她的胳膊。

她忽然意識到,很多事情不是她以為自己有能力去改變,就真的能改變。

……

張蔓走後,少年捏着那枚她給他的平安符,坐在沙發上,安安靜靜地看着。

很久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什麽事情也不做,卻不覺得無聊,反而心裏的每個角落都是溫暖的。

他想起剛剛少女遞給他平安符的時候,認真嚴肅的表情。

她好像對于很多事情,都很認真。

下午她做題,他在旁邊看了,她皺着眉思考那些問題,一頁頁草稿和筆記做得清清楚楚,她的字體清秀,偏圓,一下一下在紙上很用力,甚至翻過這一頁,還能清楚地看到下一頁被印出來的痕跡。

她在每一個公式後面,都畫了一個小小的圓圈,圓圈裏是一個個排列整齊的數字标號。

她的解題過程,沒有太多花裏胡哨的技巧和靈機一動,大多都是按着最基本、最靠譜的解題思路,規規矩矩地往下做——像是能治愈強迫症。

其實他們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截然不同的。她和他的漫不經心不一樣,她雖然安靜,但對這個世界,有着她自己的熱愛。

她會力所能及地,在狹小的生活圈裏,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好。

這樣一個姑娘,忽然就這麽闖進了他的生命裏,讓他時不時地會去懷疑,她的真實性。

對他來說,就好像中了頭彩。

他把那枚平安符放在了睡衣胸口的口袋裏,貼着心的地方。

但下一瞬,他想到少女認認真真地說,要讓他在家裏找個安全隐蔽的地方放好,千萬不能弄丢。

少年搖搖頭,笑着站起來,走進卧室。

隐蔽安全的地方……

他打開衣櫃,最下方的角落,放着一個帶了密碼鎖的紅木箱子——是之前爺爺派人來和他交接他父親的遺産的時候,順便帶給他的,說是父親這輩子最重要的遺物,這麽多年,他都沒打開看過。

密碼是他的生日。

0110。

他打開紅木箱子,一股陳舊的味道鋪面而來。

他把明黃色的平安符放進箱子裏,原本想就此關上,卻忽然來了興致。

少年順手打開房間裏的照明燈,把箱子在床頭櫃上攤開。

箱子裏東西其實并不算多。

上頭最顯眼的是一把接近雕花木梳,因為時間的流逝,已經從木頭原本的紫紅色變成了沉澱後的紫棕色。

梳子齒不算密,但木質堅硬,完整的紫檀木上,雕刻着精致的梅花。木蠟油亮,這麽多年過去,依舊散發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檀木香氣。梳背彎曲,上頭刻了一個字。

“茴”。

少年微怔,是J的名字。

他放下木梳,又拿起一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有塑封,右上角燙金字體寫着日期,字體稍微有些脫落。他仔細辨認,發現距離如今已經十七年了。

照片裏是一男一女,看起來都是最好的年紀。

男人一身筆挺西裝,英俊潇灑,意氣風發的模樣,他戴着墨鏡,摟着身邊笑容甜美的女人。

而那女人穿着時尚,駝色的風衣裏頭搭着素白色連衣裙,一條黑白波點的絲巾寄在頸間。一頭微卷的長發和照片泛黃的歲月感,讓她看起來像是從上個世紀的歐洲街角,轉過身來的摩登女郎。

不過,最重要的是,那個女人的連衣裙下,高高聳起的肚皮很難讓人忽視,她的下巴,也略圓潤。

照片的背景是隐在白霧之中的塞納河畔,兩人的背後還能看到高聳入雲的埃菲爾鐵塔。

和變換的時代和人類不同,那些建築一直屹立在那兒,十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迎接着每一天的初生朝陽。

李惟心裏某個角落微陷,原來J年輕的時候長這樣,和現在倒是有些不一樣。

他閉起眼去想J現在的模樣,忽然感覺有些記不起來了。他搖搖頭,看來過段時間還是得和J多聯系一下,最近已經有許久,沒想起她。

盒子裏還有好幾樣東西——一個沉甸甸的金鎖,應該是他小時候戴的,還有兩縷結在一起的頭發。

結發為夫婦。

紅木箱子的最底下,鋪着一本有點卷邊的兒童英文讀物,大概是他小時候用來啓蒙的。

少年小心翼翼地抽出那本讀物。

封面是兒童讀物專用的彩色,上面用誇張的花體寫着“小獅子班尼”,還配有彩色的英文标題。标題下面,一頭可愛的小獅子轉着腦袋面朝前方,一只前蹄舉起來,比了個“耶”。

他心裏好笑,原來他小的時候,也看過這麽童真的書。

他又想起了蔓蔓。

不知道她小時候,有沒有看過類似的書,是不是奶聲奶氣地讀着一個個溫暖的兒童故事。

一想到,心裏就發癢,恨不得下一秒就捏一捏她的臉。

少年一邊想着,一邊翻開那本“小獅子班尼”,随意翻進了第一頁。

确實很啓蒙,每個英文句子下面都帶着一句中文翻譯,還有一行是中文拼音。

很适合小孩子看。

然而下一秒,少年臉上溫暖的笑意,驟然凝固。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裏住着一只小獅子,它的名字叫班尼。它是一只幸福的小獅子,它有整個動物王國最溫柔的媽媽,J,還有最聰明的好夥伴,Nick。它們的故事,從現在開始。”

……

書冊從手中滑落,少年踉跄跌坐在床頭,面無血色,腦子嗡嗡直響。

一頁泛黃的讀物,猶如被歲月遺忘的鑰匙,打開了他塵封多年的,記憶之門。

少年的思緒變得無比混亂而不受控制,兩張模糊的人臉,在此刻閃進他的腦海。

“惟惟,媽媽明早的飛機去溫哥華,你不用送我。”

“媽媽給你做了飯,寶貝,吃吧,是你最愛的菜。”

“不是這樣的,量子糾纏确實存在着這種超距作用,只要接受了這個基礎,接下來的推導就會水到渠成……”

“這女生是你女朋友?挺漂亮的啊。”

他們在他的耳邊,不斷地敘說着,嗡嗡的說話聲如撞鐘,讓他産生了嚴重的耳鳴。

屋內的暖氣調在最适宜的23度,但少年卻打了個冷顫。

他企圖說服自己。

J是去了溫哥華,沒錯啊,他小的時候她就移民了啊。還有Nick,是他每次遇到學習上的困難,都會細心地替他解答的,最好的夥伴啊。

但下一秒,心裏卻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在靈魂深處,質問着他。

Nick是誰?他是你在孤兒院裏認識的人?還是你在學校裏的同學呢?

J又是誰?你母親的英文名,真的叫J嗎?

如果他們真的存在,為什麽你這麽多年來,會感到這麽這麽孤獨呢?為什麽你每天都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去做所有的事情呢?

為什麽你被父親吊在陽臺的晾衣竿上時,他們不在?為什麽你被爺爺丢棄的時候,他們不在?為什麽你的衣領裏被人塞進蚯蚓的時候,他們也不在?

你的人生被大片的黑暗占領的時候,他們,在哪裏呢?

腦海裏的兩個人影越來越模糊,到最後,他只能看到兩張沒有五官的,慘白空洞的人臉。

猶如修羅地獄走出來的陰森鬼影。

少年忽然記起了從前被他徹底遺忘的片段。

他記起自己似乎在某一天,打電話點了兩個菜,那個外賣小哥到的時候,遲到了一個多小時,他把外賣遞到他手上,希望他不要投訴他們店。

他記起他打開了那個外賣,把兩份菜分別倒進了兩個瓷盤裏,把外賣盒扔進了垃圾桶。

他記起了那天,他拔開鋼筆蓋,在道歉信上,寫下了母親的名字。

他還記得那天,他送Nick出門的時候,黑漆漆的、空無一人的樓道。

樓道上的聲控燈,只要有人走過去,就會亮,但那天沒有。他對着那片黑暗,招了招手,然後關上了門。

“啊!”

少年在這一刻忽然頭痛欲裂,他痛苦地、發着抖地抱住了自己。

他們,到底是誰?

他又是誰?

他的雙眼通紅,血絲在眼底彌漫開來,大腦逐漸變得神志不清。

他惶恐地睜着眼看着身邊的大床和空無一人的房間。冰冷灰暗的家具似乎在對他叫嚣着。

“假的,我們都是假的,其實你自己也是假的。”

他踉跄着往後跌,倒進柔軟的床墊時又神經質地坐起來。

都是假的,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腳踩空,掉進了萬丈懸崖裏,身體和意識不受控制的往下墜。

“不,不,不要……”

無邊的黑暗和恐懼,在這一瞬間,徹底淹沒了他。

絕望之中,少年忽然想到了那個在他懷裏,任他親吻的女孩。

她的嘴唇,帶着真實的觸感和醉人的香氣,曾讓他欲罷不能。

對,對,蔓蔓,他還有蔓蔓。

蔓蔓是不會騙他的,她曾在他的傘下擁抱他,就在剛剛,下午的時候,還在書桌下,他的懷裏,熱烈又青澀地回吻他。

少年慌亂的心髒稍安,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站起來,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手忙腳亂翻進電話簿。

看到了唯一存在的那個號碼。

他抖着手想點進去,卻在下一秒,想到了她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Nick,你好,我是張蔓。”

“嘭——”,手機從手裏滑落,摔得粉碎。

暴雪,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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