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兩人從海邊往回走, 張蔓原本還想在李惟家住一晚, 明天和他一起去學校期末考試, 但張慧芳一直打電話來催,她只好跟他告別。

她仍是有點放不下心,陪他去店裏重新買了一個手機, 把電話卡裝上:“男朋友,晚上你要和我發短信。”

少年乖巧地點頭, 唇邊帶了點笑意:“嗯, 蔓蔓, 我送你回家。”

到了她家樓下,張蔓剛想上樓, 卻聽到少年在她身後叫她。

“蔓蔓。”

他的聲音沙啞,聽不出太多情緒。

張蔓回過頭:“怎麽了?舍不得我?”

少年沉默了很久,最終還是沒說話。

他沖她笑着揮揮手,眼裏化不開的濃厚情緒, 在這樣的冬天,仿佛有別樣的溫度。

張蔓內心滾燙,她走過去,湊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 眼睛亮亮的:“嗯, 那我上樓了,你自己在家千萬別胡思亂想, 有事就給我打電話,好不好?”

“嗯, 上去吧。”

可能是吹了一下午的海風,少年的聲音裏帶着點厚重鼻音。

他的笑意,溫暖得讓張蔓的心微安。

事情,總是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不是麽。

冬日些微滾燙的暖陽,在悄無聲息地融化着厚厚積雪。屋檐上原本結的結實冰棱,不斷往下滴水。

“滴答,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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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滴在淺灰色的水泥地上,圈出了一片濃色。

一切平靜得詭異。

很多時候,人們身處在平靜的時候總是感知不到,之後或許會有暴風雨。

當天晚上,兩人一直保持着聯系。張蔓每隔幾分鐘就要和李惟發一條短信,他也都規規矩矩地回了,雖然話不多,但張蔓能感覺到,他比之前平靜了許多。

李惟甚至,還給她發了一份物理考試的押題卷,張蔓看着密密麻麻的題目,心裏微暖。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能想着之前說的幫她押題的話。

他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堅強。

……

周一,張蔓很早就到了學校。

這次期末考試安排得很緊張,上午考兩個半小時的語文,下午是數學。第二天的考試則分文理科,文科生是政、史、地,理科生是理、化、生。

每個年級都分了不同的考場,在學校的另一側空教學樓裏。

張蔓先去了教室,教室裏人不多。

李惟也不在。

平時他一般都比張蔓來得要早,只要她早上走進教室,就能看到他安安靜靜坐着看書的場景。

但今天他不在。

看着他空空的書桌,張蔓心裏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問前桌正趴着睡的男生:“金明,你看到李惟了嗎?”

金明剛趴下睡覺,被扯起來有點不煩躁地揉了揉惺忪睡眼:“嗯,我剛剛看到他來了啊,拿了個文件袋出門了,應該是直接去考場了吧?”

今天是期末考試,沒有安排早讀課,很多同學都會直接去考場複習。

張蔓松了一口氣。

她按了按太陽穴,無奈地搖搖頭。

還是她太敏感了,他昨天晚上還有心思給她出押題卷,心情應該好很多了。

只要和他有關,她的神經就開始緊繃。

這時,陳菲兒在他們班後門叫她:“蔓蔓,你墨跡啥呢,快去考場吧,還有二十多分鐘了,從這裏走過去還得好一會兒。”

張蔓點點頭,收拾好文具袋,跟她一起去考場。

為了防止作弊,這種大型考試,學校都是按照文理科分類,随機排位子的。她和李惟沒有分在一個考場,倒是碰巧和陳菲兒分在了一起。

張蔓進考場之前,特意拐到李惟所在的考場,從窗戶往裏看。

她一眼就看到了他。

少年沒和其他人一樣緊張地翻着書,他安安靜靜地趴在位置上,似乎在補眠。

張蔓沒打擾他,心裏松了一口氣,暗罵自己一聲神經質,這才拉着陳菲兒穿過長長的走廊,上樓,去她們自己的考場。

陳菲兒一邊走,嘟起嘴,不滿地嘟囔:“我說你怎麽從二樓走,原來是要來看一眼你親愛的男朋友啊。怎麽樣,他的後腦勺好看嗎?”

張蔓心裏好笑。

她想到那天她告訴陳菲兒她和李惟在一起的時候,這丫頭幽怨的表情。

一直到現在都沒變。

陳菲兒看幽怨戰略不管用,改成撒嬌,挽着她的胳膊來回晃:“我不管,再這樣下去,我覺得你就要抛棄我了。蔓蔓,你可不許重色輕友!”

張蔓看着她,心情就好了許多,笑着揉了揉她的腦袋:“嗯,我跟你保證。”

陳菲兒這才開心起來。

“嗯,那以後你倆結婚的時候,我給你當伴娘。”

張蔓忽然想到前世。

陳菲兒結婚的時候,她是她唯一的伴娘。

她還記得,當時陳菲兒戴着精致的皇冠,穿着華麗的曳地婚紗,站在舞臺上,一邊把捧花往她的方向扔,一邊哭嚷:“誰都不許和她搶,張蔓,你一定要幸福!”

張蔓心裏暖暖的,這輩子說不定她還真的會比她更早結婚。

……

兩天考試的最後一門,是物理。

由于多了一頁附加題,考試時間從兩個小時延長到三個小時,當然,不做附加題的同學可以提前交卷。

張蔓看了一眼題目,有些驚訝——還真和李惟前兩天給她發的押題卷子八九不離十。

她順順利利地做完,提前了半個小時交卷,腳步輕快地往教室走。

考試這兩天沒有午休課和晚自習,不管是中午吃完飯,還是下午考完試,都是自由活動時間。李惟每次考完似乎都直接回家了,等下一場考試又直接來考場,根本就沒回過教室。

所以兩天考試的時間裏,她幾乎沒和李惟有什麽相處時間——雖然每場考試之前,她去他的考場都能看到他,也說過幾句話,但都是匆匆的幾分鐘。

張蔓想到這裏,加快腳步拐進高一年級教學樓。

今天考完試就放寒假了,李惟肯定會回教室收拾東西,她打算晚上去他家裏和他一起吃飯。

走廊裏此時已經有不少學生,大概都是一些沒做附加題,提前交卷的同學。

幾個男生勾肩搭背地走在張蔓前面,讨論着剛剛的卷子。

“這次的題是一班班主任出的,也太難了吧?別說附加題了,前面的大題我只會兩道,你們呢?”

“不是吧?是劉志君那個面癱臉出的題啊,我說怎麽這麽難……我完了。”

“你們再倒黴有我倒黴?我今天才真是背,本來考場裏坐我前面的不是李惟嘛,聽說他物理每次都滿分,我本來還想着偷摸瞄幾眼,結果,物理考試他缺考了。”

——“同學,你剛剛說李惟缺考了?”

那男生剛說完,就聽到了身後着急的問話聲。他有些不耐煩地回頭,這一眼才發現,居然是他們校花同學,頓時來了熱情。

“嗯,他缺考了。”

“怎麽可能呢?我考物理之前看到他坐在考場裏啊。”

“這……我也不知道,他就來坐了幾分鐘,臨考前和監考老師說了點什麽就走了,哦,我看他好像給監考老師遞了張請假條。”

假條?他沒和她說過啊。

她立刻跑回教室,翻出書包裏的手機,開機,立馬給李惟打了電話。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您稍後再撥。”

和上次一樣,冷冰冰的機械女聲。

張蔓的心裏忽然就升起了無邊的恐慌,這種感覺,甚至比上次更嚴重。

她的眼皮開始狂跳,兩天之中不斷克制的敏感同時爆發。

他,去哪了?

就在這時,手機發出了“滴滴”的消息提示聲。

是手機電子郵箱的郵件提醒。

她打開收件箱,發現一封沒有标題的郵件。

張蔓看到發件人的郵箱地址,心髒狂跳。

是李惟。

她抖着手點開郵件。

是他們認識以來,她看他打過最多的字,滿滿一頁。

“蔓蔓,我和學校申請了休學,去別的城市治病,或許不會回來。我們……分手吧。”

“你想反駁的話,先聽完我的三個理由好嗎?第一,我這兩天想了很久,目前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治好我的精神分裂症,其它的事情,包括物理,包括你,我都沒有精力去兼顧”

“第二。蔓蔓……我知道我現在對你說這些或許你沒辦法接受,但……你還記得我前天帶你去的海灘嗎?那片海灘,我曾經一個人的時候也經常去。其實一個人,有時候也很好,我能在我自己的世界裏,冷靜地思考。”

“其實我一直沒說過,我承認我曾經有段時間,瘋狂地喜歡你,但你在的時候,多多少少妨礙了我的冷靜。一個人沉浸在愛情裏的時候,很容易被沖昏頭腦,偏離自己原本的軌道,我想我和你在一起之後,做了很多我原先不會去做的事,這樣的改變對我來說,并不合适。”

“原諒我,原諒我想回到原點。”

“第三,我這樣的人,其實更适合一個人生活。蔓蔓,你知道我爸爸的事情吧?當年我還在醫院搶救的時候,我爸爸他,在家裏自殺了……對他來說,因為自己的精神疾病對我造成的傷害,他沒辦法接受,所以選擇了自殺。蔓蔓,我不想重蹈他的覆轍。換句話說,我可能,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喜歡你。”

“我不想為你,冒這麽大的風險”

“蔓蔓,或許在你心裏,我是很特別的,那不是因為我,而是初戀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很特別的。你還小,沒有經歷過人生那麽多的階段,你不知道,現在的喜歡是不足以支持我們走完一生的。你以後……會遇上比我好一百倍的人”

從頭到尾,他沒有說任何怕拖累她、或是害怕傷害她的話,他的每一個理由,出發點都是自己,一切的一切,都透着令人心寒的禮貌、涼薄、冷靜和自私——任哪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看完,都會惡心得吃不下飯,睡不着覺,認為自己的感情被辜負,然後在痛苦和憤怒中,逐漸遺忘。

——就像她前世那樣。

張蔓顫抖着看完這段話,無法抑制心裏的難受和恐慌。

統統都在放屁……還什麽理由,呵,每一條都沒有一點邏輯,哪裏像是他能說出來的話?

他的語氣看起來那麽冷靜,那麽有理有據,似乎是經過了深思熟慮,但有些句子卻不太通順,甚至連他平時規規矩矩遵守的标點符號都忘了加。

——他就是在把她當作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來耍。

怪不得,怪不得他昨天突然要帶她去吃那麽貴的餐廳,還帶她去那片沙灘,原來,他是在和她道別啊。

他早就做好了,離開她的打算。

她那麽了解他。

他越冷靜,越有距離感地要和你劃清界限,他的內心越崩潰。

這個受盡了磨難和不幸的少年,他不想把那些傷害和絕望,強加到她身上,他連離開,都要離開得令人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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