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那天張蔓在機場, 一直待到夜幕深沉。

她呆呆地坐在候機大廳冰涼的座位上, 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

身邊是行色匆匆的旅人, 有帶着孩子出門旅游的父母,有回國過年的留學生,有南來北往出差的上班族……

沒有一個是他。

她一邊找啊, 一邊腦海裏開始不斷回憶。

時間過得真快,命運猝不及防。

就在前兩天, 她還迫不及待地從公交車上下來, 一頭栽進他懷裏。他騙她去撿論文, 把她抵在狹小的書桌底下,急切地吻她。

那天看完海, 他送她到樓下,叫了她的名字。

她問他,是不是舍不得她。

他沒有回答。

他當時,是舍不得她的吧?她怎麽就沒發現呢?

張蔓後悔地揪着頭發, 心髒難受到麻木。

……

寒假開始了,她卻再也無法入眠。

一重接一重的夢魇,如前世般襲來——一閉眼,就是他渾身的鮮血和慘白的臉。

一天, 兩天……她每天不間斷地打李惟的手機, 希望他能開機。她心底期盼着,或許他在深夜裏, 在陌生的地方,會想起她, 然後打開手機看看有沒有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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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沒有,他從來沒開過機。

他沒有想讓她找到他。

張蔓根本不敢想他獨自一人的時候,會發生什麽事,于是四十八小時後,她選擇了去報警,并強調了李惟非常嚴重的抑郁症。

可惜的是,警方聽完她的敘述後,立刻調了醫院的資料。檢查結果顯示,李惟并沒有抑郁症,何況那封他給張蔓的郵件裏也沒有任何輕生的現象,而是積極地表示要去外地治病。

于是不管張蔓怎麽說,他們都不相信她,覺得只不過是情侶吵架了,小姑娘想找到男朋友。

正值年底,何況N城前段時間又出現了一個人販子集團,警方也忙得焦頭爛額,出動人力物力去找人是不太可能了。

張蔓退而求其次,請求他們查一查李惟的機票或者火車票購買記錄。

火車票和機票的購買,都需要實名認證,警局調一下記錄就能找到。

幾個警察抵不過她的哀求,給她調了記錄。

奇怪的是,沒有記錄。

資料顯示,六個月之內,李惟并沒有任何飛機、火車的出行記錄。

那他難道是坐長途汽車去的?

張蔓魂不守舍地回了家。

她這兩天天天往外跑,回了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這樣的反常連張慧芳也察覺了。

“張蔓,怎麽了?和你那個小男朋友吵架了?”

張慧芳坐在她床邊,摸摸她的腦袋。

張蔓這兩天的神色,實在太不對勁,每天吃什麽都是随便應付兩口,一張小臉迅速地消瘦蒼白了下來。

她心裏已經把李惟罵了一千遍:“那臭小子是不是惹你哭了?你告訴你媽我,我讓人教訓他。”

再堅強再倔的人,在這樣無休止的焦急尋找和等待中,也會垮。

張蔓忽然就繃不住了。

她抱着張慧芳的肩膀,嚎啕大哭起來。

她心裏的難受和擔憂,誰也不能說,她該怎麽說呢?

沒有人會信她的,就連警察也不信她。

沒人像她一樣,經歷過前世,沒有人知道李惟最終選擇了自殺。

沒有人會相信,他現在就是處于極度危險的狀态。

張慧芳見她突然就哭了,自己也手足無措起來:“蔓蔓,別哭啊,媽媽在呢,有事兒媽媽給你擔着。”

看她這樣哭,從她上小學開始,是頭一次吧?她還記得張蔓小時候,有一次她在學校闖了禍,被叫了家長。她急急忙忙趕過去,被那老師說得面紅耳赤,這孩子倒好,站在旁邊垂眸看着地,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樣子。

她從來沒有看過她有什麽事,會這麽往心裏去。

她心裏“咯噔”一下,突然想到了很不好的事。

她不會,是像她當初一樣吧?

張慧芳咬牙切齒地拍着張蔓的後背,讓自己的聲音盡量顯得溫柔:“蔓蔓乖啊,別哭,有什麽事告訴媽媽,媽媽幫你想辦法。”

她說着眯起眼,悔得牙癢癢。

那天就不該答應張蔓在那個臭小子家過夜!

說不定他倆去Z城那天就……

她在心裏無限責怪自己,怎麽就信了她的鬼話,兩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共處一室,用腳趾頭想就知道會發生什麽。

心裏雖然怄得不行,但事情已經發生了,她還是得盡量當作那都不是事兒。

于是張慧芳努力調整好心态,故作輕松地安慰她:“蔓蔓,你聽媽媽說,現在醫學比媽媽那個時候發達多了,早點發現早點打掉的話,對身體也不會有什麽影響,也不會影響你以後的。”

張蔓崩潰地哭着哭着,突然就覺得不對。

她擡起頭,張着嘴看張慧芳,有點無語。

她這個媽啊,真的是無敵了……

“媽,你想哪兒去了……我沒上床,沒懷孕,不用打胎。”

張慧芳聽完一愣,心情瞬間晴朗了不少,聲音都歡快起來:“那還有什麽可怕的,其他的都不是事兒。對你不好就分手呗,哭啥啊,死丫頭,沒出息,一點你媽的氣魄都沒有。”

“媽……我找不到他了。”

“他離開我了,我找不到她了。”

張蔓的聲音沙啞哽咽,疲憊地趴在她的肩膀上抽泣着。她感到內心翻騰着的深深無力感。

她太累了。

想要找到一個人,真的太累了。

沒想到張慧芳聽到她這話,卻渾身一震。

她沉默了很久之後,摟着張蔓的肩膀,硬邦邦地說:“找不到就不找了,當他死了。”

當他……死了。

他會死嗎?

張蔓聽這話,哭得更厲害了。

“媽,你不懂,我一定要找到他的。”

她如果不找到他,他真的死了怎麽辦?

那她該怎麽辦呢?

張慧芳拍着她的肩膀,聲音帶着她平日裏都沒有的無奈:“張蔓,有些人他如果想躲着你,那你可能一輩子都找不到他。”

她嘆了一口氣。

有很多事情,本來這一輩子,她都不願意去回憶。人生就是這樣,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釋懷的,不是所有傷害都能面對面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去和解。

有些東西,一個烙印、一個傷疤就是一輩子,不深深藏起來,就會流血。

又是許久的沉默後,張慧芳輕聲說道:“就像你親生父親。”

她說出口,忽然松了一口氣。

像是放下了一輩子的沉重包袱。

張蔓突然聽到她說到這裏,克制着自己停止了抽泣。

沒想到,這一世張慧芳居然和她提起了她親生父親。

她還以為,她永遠都不會說這件事。

張慧芳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在回憶那些被她藏了十幾年的陳年舊事。

“我當時十七八歲的時候,認識了你爸爸。他是我們學校的風雲人物,英俊潇灑,成績好,還有錢。但是我們高二的時候,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來學校,後來消息流傳出來,我們才知道,他是生病了。”

“你媽我啊,當時就一直很喜歡他,知道他生病了,我着急啊。于是偷偷溜到他家,往他的窗戶上扔小石子。”

“見到他我才知道,原來他得的是白血病,又是晚期,我們那個年代不像現在,根本沒法治,就是躺在家裏等死的狀态。”

她說着,笑了一下。

“我當時沉浸在愛情裏,怎麽會害怕呢。我不怕,我想着,一定要陪他走到最後,我要讓他死之前,留下對這個世界最好的記憶。”

說到這裏,張慧芳停頓了很久。

要親手揭開自己最難以啓齒的事情,實在太困難。

“他也被我打動了,于是我把自己,交給了他。”

“但忽然有一天,他失蹤了,全家人都失蹤了。我怎麽都找不到他,我有段時間甚至以為他是死了,天天哭得像個淚人。”

“後來啊,我才聽人說,原來之前是醫院檢查錯了,生病的是別人,不是他。而他呢,和爸媽一起移了民,去了美國。”

“很久之後,我才發現,我有了你。我年輕的時候貧血,又瘦,月經也不正常。顯懷的時候月份已經大了,不好打胎,我只能生下你,書也就沒念了。”

“張蔓,你媽我啊,我這一輩子,就是個笑話。”

她艱難地回憶完,重重嘆了一口氣:“所以啊,有些人如果他願意消失,你就讓他消失,不要浪費那個心思和時間去找他,一個自願藏起來的人,你是找不到他的。”

張蔓的內心很震驚。

真相竟然是這樣荒唐、匪夷所思,這樣令人心酸。

難怪她從來都不肯提。

張蔓有些心疼,她把腦袋埋在她肩膀上,卻說不出什麽話安慰她。

或許,這麽多年過去,她需要的,也不是安慰。

由于剛剛哭過,她的聲音有些甕聲甕氣的:“媽,那……後來呢?你沒想過找他要個說法嗎?”

張慧芳搖搖頭。

“太遠了,蔓蔓。十幾年前,對于連N城都沒出過的我來說,美國,實在太遠了。我根本不可能找到他。我通過幾個同學告訴了他這個消息,但他沒給過回應,後來聽說他在那邊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張慧芳說着,嘆了一口氣:“現在也不可能了,聽一個認識的同學說,他前兩年在美國出車禍,去世了。”

張蔓聽得心裏一抽。

她為張慧芳感到心寒和不值,沒想到她的親生父親,竟然是這樣自私、懦弱、沒有擔當的人。

“你恨他嗎?”

“當然恨過。但現在也不恨了,如果不是他,也沒有你。蔓蔓,媽媽生你下來,沒後悔過。所以啊,你現在也不要為了個臭男人就哭哭啼啼的,打起精神來。”

張蔓聽完,搖搖頭。

她愛的少年,和她那個懦弱的父親,完全不一樣。

他是那麽好,那麽好的一個人啊。

他和她在一起,會無微不至地照顧她,他可以在有限的條件下,無限地寵她。

他喜歡她,依賴她,也尊重她。

他們第一天住在一起,他寧願睡地板也不碰她,就算後來他睡在她身邊,也絕不逾矩。

他擁抱她、親她的時候,每次她都能感覺到他的克制和隐忍。

這個少年啊,他曾經真的用了整顆心,在對待她。他看着她的眼裏,有愛慕,有珍重,有疼惜。

他甚至因為怕傷害她,費盡心思地,離開了她。

張蔓忽然就有了傾訴欲。

她略去了自己重生的事,把和李惟之間的種種事情告訴了張慧芳,包括他悲慘的身世,他的精神疾病,還有他的抑郁症,他離開她的原因。

她想,如果是她的話,或許會理解她。

張慧芳聽完後,倒吸了一口冷氣。

沒想到那個看上去安安靜靜、規規矩矩的男生,竟然經歷過這麽多的不幸。而且聽張蔓的訴說,他似乎真的,很喜歡張蔓。

如果是聽別人的故事,她這會兒肯定會鼓舞她,趕緊去找他回來。

但話到嘴邊,又停住。

人都有私心,何況她是她女兒啊。

“……蔓蔓,你真的想清楚了嗎?你如果找到他,你打算和他過一輩子?你現在年紀還小,不知道一輩子是什麽概念,和他這樣的人一輩子,你會很辛苦的。”

張蔓聽着這話,恍恍惚惚地,落了淚。

前世她沒和他在一起,那一輩子,過得難道不辛苦嗎?

她哭着,實話實說。

“媽,我只知道,我要是失去了他,我會很辛苦。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任何的幸福。”

張慧芳抱着她,嘆了一口氣。

她從年輕開始,就一直追求純粹的愛情。

但她這輩子注定得不到了,她從最開始就走上了一條錯的路。

她想,如果張蔓真的覺得非他不可的話,她還能說什麽呢?

“蔓蔓,媽媽到了現在這個年紀,現在只想安安穩穩地過生活,和你,還有你徐叔叔。”

她又接着說:“不過你還年輕,你如果真的想嘗試的話,媽媽支持你。如果有天你累了,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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