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叄
這夜月明星稀,近是戌時的時候,徐杳已洗了妝,披一件褂子捧本雜書伏在案臺上,頗有閑情逸致。
蔡蓮寅卻親自遞來了消息,對着殿門前的豆蔻說道:“陛下今兒翻了徐美人的牌子,還不快去服侍你主子沐浴更衣。”
豆蔻懵懵懂懂應了聲,一旁的鳶尾聞訊趕來,朝蔡蓮寅福了身,“勞煩蔡大人親自跑一趟。”她從袖中遞過去一片金葉子,見蔡蓮寅收了才安心展顏,“不過是主子的一點心意罷了。”
蔡蓮寅禮尚往來道:“替臣問你們主子一聲安。”本欲就此打住,甸了甸手心,分量十足,又添了兩句,“陛下瞧着今兒心情不是太順。”
“左不過是替主子跑一趟差事,這便回了。”這才回頭走了,蔡蓮寅同一般上了年紀的宦官還不一樣,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他的氣派,看上去不像個好相與的。
留鳶尾豆蔻兩人在後頭恭聲一句:“蔡大人慢走。”
眼瞧着蔡蓮寅的背影晃去宮道上,豆蔻手忙腳亂的進了內殿告知徐杳,鳶尾則去了東廂吩咐人燒水。
徐杳聽豆蔻把方才蔡蓮寅一番話細細描述,只“嗯”了一聲,依舊專心致志的翻手裏的書頁,豆蔻以為她對侍寝的事兒不上心,問她:“奴婢怎麽瞧着您不太高興似的。”
她上一世阖眼的最後,想的是若能再看上他一眼也好,便是聽聽聲音也是好的。
不過轉念之間發覺那人害她如斯,為了鞏固皇權,連自己親生骨肉也不放過,這樣的人,若是再也見不到,也算的上唯一的幸事了。
在徐杳身上醒過來的時候,她才真真切切意識到那個卑懦了一世的常玉,竟然連死的時候也是卑懦得沒出息。
她等了七年了,這七年裏,她生怕京都常家哪一日便覆滅了,她日思夜想銷蝕入骨,為得不是重蹈覆轍。
她已是賠過一條命的人了,只不過連閻王爺也不肯收她。
那人求娶她的那夜附在她耳畔風言俏語:“阿玉,我會待你好的。我這輩子,生來孤魂,死的時候偏要帶上你作伴。往後有我一份福享,便有你一份,若我沒得福享,也要想方設法尋一份福給你來享。”
原來那些誓言早已做不得數了,他把這些話忘得幹幹淨淨,她只好自己來兌現。
豆蔻見眼前的徐杳眸光遐迩,似要浸出淚裏,手裏好端端的書也被她發白的指尖撚的不成形。心下顧不得什麽規矩,上前使勁揪着徐杳的袖口晃了兩下。
徐杳這才回過神來,入眼便是豆蔻滿臉焦急,也不知方才有沒有吓到她,開口寬慰道:“你怎麽還同小時候一般沉不住氣。”
豆蔻被她說的兩頰騰紅:“您可別提小時候的話,您小時候和奴婢頑的可起勁了,自從建安二年落水後,您便開始捉弄奴婢。”
徐杳一時有幾分愧疚,豆蔻還只當自己是從小一處頑大得那個徐杳,心底暗自下定決心,絕不辜負豆蔻的一片衷心,嘴上倒是依舊捉弄她:“聽你這樣說,我小時候竟和你一般只知玩樂了。”
豆蔻“您”了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只蹦出句:“哪能啊,您這是說奴婢蠢呢,奴婢不過也只是開蒙比您晚兩年。”
徐杳撲哧一聲樂出來,她實際歲數比豆蔻長了近一輪,只把她這些話當孩子的淘氣話。
鳶尾這時候掀了珠簾進內殿來,福身道:“徐美人,讓奴婢們伺候您沐浴吧。”
徐杳随即應聲。
沐浴後鳶尾給她挑了件倩色百褶如意月裙,徐杳瞥了一眼沒說話,挑不出差錯的衣服,只是春日裏的天穿着未免單薄了些,倒襯出她一身冰肌玉骨。
徐杳臨出門前鳶尾要給她重新上妝,被徐杳攔住,只塗了一點桃紅口脂。
她上一世素來愛琢磨鏡臺上的玩意,只盼着能多出幾分好顏色,也怪不得顏舜華那時候會直言不諱道自己身邊的宮女靈檀也比自己耐看些。這一世,她卻得了這樣一幅天然去雕琢的好皮囊,果真是造化弄人。
徐杳坐上鳳鸾乘恩車,往華清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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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清宮
燕懷瑾自禦書房批完折子踏進華清宮,胸口郁結,徑直朝寝殿走。
科舉在即,他本欲将主審官這個位子全權交給右相來做,底下一幹文官不止朝堂上舉薦左相徐文山,下了朝更是遞了折子上來直言以右相的資歷不能夠服衆,明着結黨營私,要搶主審官的位子。
所有人都清楚他想借這個事情擡舉右相,徐文山這哪裏是和右相作對,這分明是和自己作對。
徐杳跪在地上的丹青潑墨龍角毯上,背脊挺的很直,她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沉穩地傳進來,接着便是一雙玄色攀龍履由遠及近,堪堪止步離自己一丈遠。
“嘩啦——”燕懷瑾擡手掀了一半的珠簾,到一半卻收回了手,眼前拂過一瞬間女子的三千青絲,隔着珠簾俯瞰她,“既想上朕的床榻,怎麽還裹的嚴嚴實實。”
徐杳身形終究還是忍不住從心尖打上來一個冷顫,仿佛這人依舊離自己萬道河,千重山。如今他們兩個近在咫尺,她早已面目全非,毫無半分往日的音容宛在。
還是應了那句“秋山春水”,以山林熊鹿作秋山,以海東青捉雁作春水,當兩種圖案雕刻在一塊玉上自然是一正一反,“春水”永不見“秋水”,“秋水”也難見“春水”。
她咽下苦澀,喊了一聲“陛下萬安”。
有她在,他如何能萬安。燕懷瑾嗤笑道:“徐文山便是教你這樣伺候朕的?”
她與燕懷瑾,自她初生孩提時期相識,燕懷瑾彼時三歲,二人便頑在一塊。
因常海德娶得是先帝之姊嘉定長公主,二人琴瑟和鳴舉案齊眉,頭胎更是生了雙生子,即常婉常玉二人。
常玉記事起,倒不同于常婉愛喊一聲懷瑾哥哥,這些年,她喊他哥哥的次數屈指可數,她向來無事的時候更愛喊他一聲燕懷瑾。不過這些也是在燕懷瑾登基以前的舊事了。
倘只論兩人模樣上的年紀的話——
那會,他只長她三歲。如今,他已長她九歲了。
那時候徐杳連燕懷瑾可曾長一根白發都清楚,更何遑他說的這樣明白。
徐杳擡手解了胸口的襟結,一對凝脂肩在她手邊露出來,衣邊再往下只怕要順勢一落而下了,她察覺到自己臉上涼意一片,眨眼間一串流光順着她姣好的臉廓浸落到衣緞上。
燕懷瑾霧裏看花中聽見她低泣,不悅道:“你這幅樣子,教朕倒胃口。”
語畢,徐杳見眼底那雙玄色攀龍履愈來愈遠。
“陛下。”蔡蓮寅低首,看這樣子心中了然,福身道。
燕懷瑾看了他半晌,良久道:“擺駕流韻軒。”
流韻軒,那是新晉的桢良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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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鳶尾拿着梳子梳過徐杳的發鬓,自從昨兒徐杳被送回來,也沒聽她多講兩句話,早上胃口也不好,只匆匆用了幾口膳便撤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鏡中人,說道:“美人,您要朝前頭看,別悶壞了自己的身子。”
徐杳沒搭她這話,見她照舊要梳昨日的傾髻,出言制止:“梳驚鹄髻。”又專心挑了支海棠珠花步搖。
她今日的妝靥也上得精致,與她一襲煙羅紫褶裙熠熠生輝。
昨晚上出了那遭事,阖宮上下早已議論紛紛,她倒是毫不忌諱地穿這樣豔的一身,鳶尾一如既往的一言不發只依着徐杳的吩咐,豆蔻忍不住出言勸道:“美人今兒會不會太俏了些。”
“你美人我哪日不俏了?”徐杳臉上浮出淺淺笑意,“我穿得再素她們也要置喙我的,這樣不是正好合了她們的意?”
豆蔻見她好不容易笑一回,自己也跟着高興,一心顧着開解她,“您在奴婢心裏如天上的月亮一般,無非是陛下不長眼——”
徐杳打斷她,“你真是什麽話都敢說了,知道你惦記着內務府新送過來的一碟紅豆薏米糕,且都賞給你罷。”
豆蔻擠眉弄眼朝她拘個禮,“謝徐美人賞。”哄得徐杳還要伸手去扶她。
一旁的鳶尾出言提醒時辰不早了,這才一幹人往長信宮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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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信宮
衆人依昨日一般行禮禮,顏舜華也沒讓她們跪着說話,擡擡手讓她們落了座。
只是桢良媛姍姍來遲,晚衆人一步來到長信宮,着一襲茜色映花褶裙跪在殿中央,聲音嬌媚輕柔咬字清晰:“妾來請娴昭儀安了。”
聽得坐在一旁的徐杳骨子裏也有幾分酥。
顏舜華倒是一改親和,面色不善:“陛下昨兒已經給了你恩典,怎麽你今兒還不按宮規裏的時辰來呢?”
曹凝君眉眼如畫,到有幾分楚楚可人,這時聽上首那位說完,她只好繼續跪在殿中為自己辯解道:“原本也怨不得妾,誰知道陛下昨夜明明已翻了徐美人的綠頭牌,亥時卻來了妾的流韻軒。”
她說到這裏,偏頭看落座的衆人,依照後宮位份,坐在最下首的應該是徐美人了,不過她一眼望過去,堪堪一位臨水照花人與她對視了一眼,只一瞬便移了視線。
她心下疑惑不已,按照她先前所知,阖宮容貌最好的應屬娴昭儀,怎麽今日一見上首的貴人倒不如方才那位,倘那位當真是美人徐氏,陛下昨夜又怎麽會好端端的來了流韻軒。
“眼下坐在這的,哪一位不是和你一樣伺候陛下,偏你最嬌縱。”顏舜華語畢,也不看跪着的曹凝君,忽地似又想起什麽似的,自顧自笑起來,“瞧本宮這話說的,忘了徐美人還未曾記過敬事房的檔案。”定定地望向徐杳。
徐杳擡眸,眼角微挑,說不清的風流韻致,“謝娘娘這般記挂着妾。”她悠悠起身,走到殿中跪着的曹凝君身旁,低福了身,“大家同為妾室,伺候陛下這樣的事自當應各分一杯羹。不過是妾晦氣,昨夜惹了陛下不悅,怎麽今兒倒只怪罪桢良媛了?”
她有意說“同為妾室”,這話聽得人刺耳。顏舜華仿若未聞,起身虛扶了一把徐杳,“徐美人既想做這個好人,本宮也舍你一份順水人情。”俯身對着桢良媛道,“好了,念在你頭一回請安,本宮只罰你回去抄兩份《女誡》便罷了。”
曹凝君應聲道:“謝娘娘恩典。”
她心下明白,徐氏這是朝她伸橄榄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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