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叄柒(二更)

徐杳自行詢了路, 不過是須臾片刻的功夫,燕懷瑾亦步亦趨随她去了, 他因瞻前顧後,直到立在長樂坊的牌匾底下他才回過方才徐杳那番話的滋味, 長樂坊聞名遐迩,乃是阆州最大的賭坊,飛檐微翹,氣魄雄渾。

長樂長樂,纨绔子弟揮金如土,一旦嘗到甜頭,不知收手, 直到輸個傾家蕩産為止。

徐杳則手執折扇,眼角眉梢盡是風流,将纨绔模樣學了個十足十, 悉數落入燕懷瑾眼底,他一時啼笑皆非起來, 到底還是沒有出言奚落她。

徐杳一時也樂以忘憂, 在心底暗自呢喃道,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她的個頭身板在男子裏頭委實單薄了些,徑直入了長樂坊,撿了一隅角落位置落座, 堂倌畢恭畢敬地為她上了一盞茶,霁藍釉的瓷器。

她掀開茶盞,氤氲的霧氣袅袅漫出, 她卻觑也不觑一眼,阖上了茶盞,行雲流水般打開折扇,抵着衣襟輕搖:“鼎鼎大名的長樂坊,竟只有信陽毛尖?”

這堂倌平日裏也是從富貴鄉裏摸打滾爬出來的,随即便頗為谄媚地換了一盞茶呈上來,青白釉的瓷器,她掀開茶盞觑了一眼,嫩芽柔軟,正是上好的普洱。

正所謂線放得長魚釣的大,果真有人在她對面落座,引得一旁人頭攢動擁簇而至,她擡眼望過去,來人肥頭胖耳,滿臉絡腮胡。

“買定離手,一局定勝負。”徐杳指尖撚過眼前的骰盅。

這大漢中氣十足地應了一聲:“成。”

下了注,推了莊。她拍案落蠱,衣袖輕曳,端得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派頭。而她對面的大漢掌風有力,亦是娴熟老練的模樣,瞧得出是其中翹楚,故作聲勢後不過擲出四枚“幺”,四周霍然傳來幾聲唏噓,而長身如玉立在她身畔的燕懷瑾則是頗有幾分庸人自擾,唯恐有失,橫豎總歸會為她善後收拾殘局罷了。

徐杳開了骰盅,擲地有聲,明晃晃躍然四枚“四”,描紅镌刻,為最高彩,喚作“滿園春”。

“在下不才。”她笑的玩世不恭,摻雜着幾分漫不經心的倨傲,拂袖道。

末了她起身捋了兩吊錢納入囊中,對手邊的銀票視若無睹,區區兩吊錢于這些纨绔子弟而言,不過是九年一毛罷了。

偏偏這視若無睹落入了這大漢劉滿眼裏,忿忿不平“啪——”一聲拍案起身,胡攪蠻纏道:“再來!”

“失信于人者,人不予以信。再者十賭九輸,九賭必輸,許你這賭胚一時輸紅了眼,連願賭服輸的規矩都不從,便要旁人都同你一并利令智昏不成?”燕懷瑾上前一步,神色雍和,不疾不徐間流露着幾乎是和徐杳同出一轍的矜貴,“你這厮日後還是金盆洗手罷,免得再教人贻笑大方。”

“打何處出來的兩個田舍奴,聽着也不似阆州鄉音,挑水挑糞花子的都不如!今兒你兩個便是賠胳膊斷腿,也不足以洩憤,定教你兩個認一認爺!”想他劉滿行走在阆州城中,何時受過這般的奚落,一時惱羞成怒,手心抱拳,龇牙道。

這劉滿原是當地的一個混世魔王,早些年間不過是地痞之流,畏強欺弱,祖上做屠夫營生,偏偏有個生得如花似玉的姊妹名喚劉絮,年紀輕輕便守了寡,不曾想竟入了阆州知府的眼,聘禮一應俱全,敲鑼打鼓娶回府裏做第十六房妾室去了。這劉滿一朝得勢,自然愈發無法無天了,便成了阆州人人皆知的惡霸。

這幾日阆州知府雖下了大獄,他也只好夾起尾巴做人,奈何有人這般觸他的眉頭,正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更何況眼下不過兩個草包外鄉人罷了。

對付這樣橫行無忌、蠻不講理之人,徐杳只将他這些猖言诳語不予置喙,她眼下雖不清楚這人的底細,但她卻心知肚明,今遭折回行宮之後,燕懷瑾大抵不會宥恕此人的。于是便心滿意足同燕懷瑾一前一後出了長樂坊,去贖那金絲雀去了。

她交付了兩吊錢,将折扇穩穩當當摔去燕懷瑾懷裏,手上只顧着拎着鳥籠,只盯着這宥恕的金絲雀瞧個沒完,尋思着回了行宮後還要為其問診,竟愈發生出幾分惺惺相惜之感,心下不由得自嘲起來,卻聽見身畔不溫不火的聲音:“你從何處學來得這些伎倆?”

“您不是向來自诩天下事第一等無所不知,”她頭也不擡,一語雙關挖苦他,“有朝一日您若贏了我,我便将這來龍去脈合盤托出。”

然而她話音未落,腰間已經被燕懷瑾扼住,猝然一股子力道拽着她往一旁的巷道裏頭去了。她被抵在牆上,手上還不忘攥着鳥籠,他仗着他的身量,幾乎将她庇佑在自己懷中,影影綽綽。

二人藏身的巷道挨着酒肆,裏頭時不時傳來躊躇交錯之間的談笑風生,徐杳一時心有餘悸,順着餘光往巷道外頭打量,原是那适才的滿臉絡腮胡的大漢,後頭跟着七零八落一夥人摩拳擦掌,皆穿着粗衫布衣,滿嘴污言碎語,八成估摸着是來尋她同燕懷瑾的茬來了。

眼瞧着那大漢伸手朝着這處指指點點,她和燕懷瑾無可奈何之下,心照不宣地朝着巷道深處健步如飛。她手上從始至終攥着鳥籠,二人衣袂飄飄,隐匿在夜色裏。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功夫,二人才一并停下來,金絲雀在籠中凄凄戾戾。

“可苦了你了。”她上氣不接下氣,手腕微酸猶然提起鳥籠觀望着金絲雀的模樣,見其安然無恙這才放心,同燕懷瑾面面相觑,二人不約而同皆有幾分哭笑不得,末了冁然而笑。

原來這酒肆後頭已經是彌山亘野,徐杳雖然知曉這阆州乃是傍山依水的地界,阆風巅之名更是垂留青史,卻還未曾這般真切的見過,龍跧虎卧的山勢綿延不絕,山巒峥嵘,亦有危峰兀立,霎時連帶着風也淩冽起來。

有幾絲漾漾細雨乘着風缥缈紛紛而至,垂在她腮邊,下一瞬滑過她的下颔,滲在衣襟上。燕懷瑾展開一柄折扇,勉勉強強遮在她鬓上,攜着她尋了一處落腳之地。

正是一方竹棚,裏頭置着紛亂的草垛,寥寥炊煙自竹棚的另一邊袅袅而上,原是挨着酒肆後頭所砌。徐杳先行将鳥籠擱置下來,只見燕懷瑾撿了兩抷幹草鋪在地上,袖口微卷,倒有幾分農夫的模樣,她也不執拗介懷,便同他一齊在幹草上頭席地而坐。

竹棚外頭漸漸已經織起一層雨簾,朦朦胧胧,淅淅瀝瀝泛起清婉迷離的聲音,似乎要滴在她心扉上。

她發鬓上粘着稀稀落落晶瑩的雨絲,悉數落入燕懷瑾眼裏,他眸光深邃:“待雨歇了,便回去。”他沉吟半晌,到底還是忍不住伸手為她撣去發鬓上的雨絲,“徐杳,你是如何看待朕的?”

寂天寞地裏,他終究還是自稱起一聲“朕”,畢竟他淩駕于那高處不勝寒的皇位之上,自然是要自稱孤家寡人,她早該知曉的。

“陛下是天子,人人愛戴,受得是尋常人的三跪九叩。妾身為陛下的子民——”她無動于衷,面上是從未有過的冷清寡淡,唇角卻泛起戲谑地笑,自相矛盾的神情,有那麽一剎那像極了常玉,“自然是愛戴您的。”

“陛下豈會不知呢?”她眉眼彎彎,眸光潋滟,這才是她平日裏的模樣。

這些不過都是燕懷瑾所想,他喉頭微澀,頹然道:“并非朕不知,而是你這話,答得太不老實。”

徐杳微滞,一時也不知作何反應,索性也不睬他,默默掰着指頭數時辰,時不時凝望着竹棚外頭的雨簾,遽然間雷聲隆隆,頃刻間一片慘白映在這荒誕世間,正是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她被燕懷瑾攏入懷中,耳畔傳來“嗖——”一聲,她額間正好抵在他頸間,他掌間圈過她的腰肢,盈盈一握若無骨。

她兀然從他身上起身,循着聲音望去,原是一支羽箭同她擦肩而過,此時正深陷在竹棚的梁柱上,紋絲不動,拉弓之人必然使了十足勁力。

她一時倒也未察覺出适才的情形如何嚴峻,怔怔地望着羽箭,還不忘拿話挖苦燕懷瑾:“陛下于妾而言,是弓裏的一支箭,投石器裏的一塊石。”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這話方才說畢,她自己便先顫了顫,倒也并非是因這憑空出世的一支羽箭十分提心吊膽,不過末了這八個字到底她還是未曾說出口。

不曾想燕懷瑾委實惜命得緊,上前察看了一番羽箭,便煞有其事地招自己過去:“此地不宜久留,你同這金絲雀約莫是沒有緣分的,徐杳。”

她這才有幾分後怕,适才那支箭到底是沖她而來,燕懷瑾屈屈一句話她卻已然心領神會,自己帶着這金絲雀只怕反倒害了它的性命,然而她終歸還是放不下這只金絲雀,雖然百般躊躇不決,到頭來還是矮身開了鳥籠。

“你自行尋個好去處罷,天南地北,莫要虧待了自己。”她拂過金絲雀的鳥翼,訴說着期冀,似乎也是在對自己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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