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肆貳

紗帳暖, 蓮燭搖,一夜雲雨。只差百恨消。

氤氲的月光洩在郁晦的夜裏, 搖曳起婆娑枝葉,斑駁地倒影落在花葉絡石上。鳶尾歇在西側殿, 過了子時約莫幾近醜時,無端端被人喚起身,竟是內殿裏頭吩咐下來備水沐浴,臨起身前觑了一眼身畔睡意正濃的豆蔻,到底還是未曾喚她一聲,落英榭的宮娥除卻她二人,其餘宮娥便都是擠在一處就寝。

待宮人們往內殿一番走動以後, 一如既往在一道山水八面水墨屏風後頭的隔間裏頭置辦好種種沐浴之物。鳶尾剛踏進來,空氣裏彌漫着一股子甜膩的氣息,斂眉順眼朝建安帝與襄小儀叩首見了禮。妥帖為徐杳褪衣後, 她手上一面往木桶裏頭舀着溫水,一面壓着嗓子有心寬慰道:“襄小儀這是……”

然而她話還未出口, 只聽得徐杳背着她道:“出去。”這聲音風媚, 那一瞬鳶尾心底只浮現出靡靡之音四字, 俯首受命便摒退出去了。

徐杳身子顫顫巍巍進了浴桶,探進暖和水面的時候才舒适一些。直到這桶裏的水涼個七七八八,屏風後頭隐約是不怎麽沉穩的步調, 她眼簾緊掩,啞着聲音:“放心,我不會尋死。”

她聽見他步伐一滞, 半晌未曾應聲。不覺得一陣昏沉上來,她搭着眼簾漸漸恹恹欲睡。

翌日

徐杳醒來的時候,已然躺在綿軟的榻上,她眼睫微動,身下隐隐作痛。她睜開眼,天色微明,探手拂起黛色紗帳,徑自掀開衾被,一旁的豆蔻眼疾手快上前侍奉她更衣,她踩進榻前的一雙鞋履裏,兀然起身後才察覺腿軟地厲害,踉跄了兩步才勉強穩住身形。

接過鳶尾手上端的青鹽擦牙漱口,又捧了兩把水淨了臉,豆蔻要過手巾為她擦拭罷。她今日着一襲淺绛色逶迤百褶裙,外罩一件流彩雲紋帔子。款款落座在妝奁前,眼睜睜瞧着鳶尾用梳篦為自己绾發,她餘光瞥見案臺上依稀有一卷琥珀色帛書,頗為訝異的問了一句:“那是什麽?”繼而吩咐道,“拿來給我瞧一瞧。”

豆蔻奉命唯謹,兩手捧着那帛書朝徐杳呈過來,直到近前卻屈膝見禮,兩手高于頂,教徐杳瞧得一清二楚,原是一道玉軸聖旨。

“奴婢給襄姬請安。”

随着她話音剛落,徐杳神色波瀾不驚地接過,徐徐展開,上頭墨跡未幹,字跡隽永——

“從四品小儀徐氏秀毓名門,性行溫良,即日起晉封正四品姬。”

鳶尾今日為徐杳梳了淩雲髻,襯她玉頸修長,鳶尾見她握着聖旨半晌未應,附在她耳畔低喚了一聲:“襄姬,”繼而直截了當禀明,略有幾分敦促的意味,“陛下在外殿用着早膳呢,剛開始瞧着似乎是如沐春風,後來吩咐奴婢們莫要叨擾您,雖面上許了您恩典,可到底只同那陰晴不定的天色一般,遑論俗語都有天子之怒,伏屍百裏一說。”

徐杳雖對她這話不予茍同,心底暗自唏噓,她未見過伏屍百裏,只見過自己魂歸故裏這樁事,不由得啐了鳶尾一句:“倘若你有朝一日少一些杞人憂天的心思,便當真教人舒坦許多。” 她揀了一支蝶戀花鎏金步搖簪上,“我去同他謝恩便是了。”

她徑自起身挑起珠簾去了外殿,果然見到一身玄色冕服的燕懷瑾堂而皇之立在那處,一旁的蔡蓮寅正服侍他束上九旒冠,她算了算時辰,自落英榭前去金銮殿上朝已是刻不容緩。徐杳一時杵在原處默了好一會,未施粉黛卻依舊韶豔靈動一張臉:“承您的恩。”伏下身去一叩首,“昨夜的恩露今晨的旨意,襄小儀現下是姬了。”

燕懷瑾看着她今日梳的淩雲鬓,眼底是她姣好的耳廓,繼而便是精致玲珑的鎖骨,他緊了緊廣袖中的手,到底還是未曾上前一步。

“免禮。”他說這話的語氣,委實平淡,她想,如今自己在他眼裏應是同旁的嫔妃一般無二的。不曾想他臨拂袖離去前卻又撂下一句:“今兒的晨定之禮,你莫要去了。”

直到一雙膝已經有些酸痛,徐杳面上卻十分無關痛癢地目送着他逐漸隐去的背影,日頭也漸漸升起來了。

論古序,天子命。後宮佳麗三千餘,換人如換衣。嘆如今,兒女情。妄言輕許永不棄,轉身皆成戲。

幸而鳶尾豆蔻二人上前扶了她一把,只由着她在妝奁前頭卸着步搖,動作紛亂迫切,不時随之攥下兩縷發絲,瞧在豆蔻眼裏疼惜得很,奈何一頭霧水,手上又阻不住她。

倒是鳶尾适才重鋪了衾被,将上頭種種痕跡看了個分明,又因昨夜子時那樁事,心下自然了然不少,懇切道:“您縱然怄氣,也無須折騰自個身子,只拿奴婢們來解氣便是了。奴婢只說一句不怕人落把柄的話,那徐姬入宮三年有餘,也不過掙了一個姬的名分,”她眉間微蹙,,言辭閃爍道,“雖從前聽說過,帝王家總有一些閨房之趣,您——”

徐杳本來心底十分忿忿不平,此時聽鳶尾這話,一時繃不住樂了,知曉她約莫生出了什麽誤解,也無暇同她辨個明白,自行寬衣解帶,輕而易舉褪了鞋履,便上榻歇息了。

鳶尾也識相,也不忘問一聲:“您今兒還去長信宮請安嗎?”

“他既許了我這些恩典,”徐杳半蓋着衾被,背着身子不愠不火道,“我哪有不從的道理?”然而她心下一直放不下的卻是阆州遇刺那夜的境況,要知道,出行那樁事正是她同燕懷瑾上谏的,燕懷瑾雖只字未提,她卻心知肚明,倘若當真追究起來,她頭一位脫不了幹系,“你可還有話對我說嗎?”

鳶尾搖搖頭,替她卷下紗帳,同豆蔻一齊蹑手蹑腳出去了。

這日午後未時的時候,徐杳因百無聊賴,一時興起,便攜着鳶尾豆蔻二人往禦花園去了。一路姹紫嫣紅,蔥蔥茏茏,偏被她尋到了一條曲徑通幽的小道,頗有幾分大隐隐于市之感,環簇在紅豆杉和香樟中央,正立着一副秋千架。

她閑庭信步半晌,頗有幾分疲憊,便倚坐在這秋千之上,腳尖半抵着地,任由其晃晃悠悠,也不使半分力,只因自己這身子今兒委實不利索。

奈何她這廂冷觀眼前雲卷雲舒,卻驀然傳來一陣嘈雜之聲,她循着那聲音源處半側首望去,枝繁葉茂間不複以往的青翠欲滴,硬生生豁出幾道蒼黃的缺口出來,日頭卻是依然故我的高照。依稀可見一方涼亭,熱熱鬧鬧一泱人,她朝身畔絮絮叨叨的鳶尾豆蔻二人使了眼色,這才聽清那頭的聲音,清脆悠揚,只可惜刺耳了一些——

“雖快入秋的時際,這幾日卻依舊驕陽似火,也難怪蘭若軒那幹人個個怨聲載道得,倒比桢良媛還嬌氣一些,且不論桢良媛如今還是個身子重的人。”

徐杳眸光流轉,這話裏提及桢良媛,她是十分相熟的,想來回宮還未曾去瞧曹凝君一眼,這倒是她一時疏忽了。至于蘭若軒,再加上這道聲線,定是那位小儀徐青颦無疑了。說來倒也有緣,上一回在阆州翠微園,似乎也是她。

“肯頂暑氣來,是占這兒涼快不成?”徐杳原先覺着索然無趣,又聽到那徐青颦盛氣淩人的架勢,便又朝那處涼亭眺了一眼,唯一端坐在涼亭裏頭的石凳上得那位身着桃色,此時正頤指氣使對着下首那位身着湖色的女子,“覺着我的便宜好貪?”

她孑然作壁上觀,聽得愈發津津有味起來。

“回徐小儀的話,”那曹凝君大抵是今兒出行未曾翻黃歷,無端端撞瘟神了。此時也只好迫于無奈,一字一句朝上首的徐青颦闡明道,“近來缺了些眼力見,實在是身子重了不良于行,所以才未曾發覺徐小儀在此處。只是娴昭儀已出言赦了妾的許多請安禮儀,想來您前一陣才從阆州回宮尚且不知曉,現下妾一五一十說與您聽,還望徐小儀體涵。”

她這一番滴水不漏的托詞聽進徐杳耳裏,教徐杳好生蹉嘆,原只當她是個性情敦厚,有時更是過份軟弱的,不曾想不過這些日子不見,不僅身子骨瞧着富态了不少,性情上也豁達了許多,頗有幾分當初長信宮初見的模樣。

眼瞧着那廂又有一道人影從石徑上入了涼亭,着一襲靛青色,頗為老沉穩重,随着一旁異口同聲的“見過徐姬,”她心下譏笑一聲,那姊妹兩個倒是果真情投意合得緊。一時覺得乏悶,便不再去睬那處如何情境,當下便輕輕搖蕩起秋千,徐徐清風拂過她的發鬓,只覺着心曠神怡,好不自在。

“凝君是俗,可終究——”約莫是徐眉黛與徐青颦二人一個□□臉,一個唱白臉,但聞曹凝君徒然歇斯底裏起來,引得徐杳再三眺望,只見那一襲湖色趔趔趄趄,仿佛下一瞬便要站不住腳跟,繼而吐出的話卻恰恰相反,很是淩厲,一字一句砸進徐眉黛心坎上,“也是開的了花兒,結的了果的。”

眼瞧着那廂幾乎是兵刃相見一觸即發的境況,那曹凝君自入宮至今,人人皆知她同自己交好,她便是再有意置身事外,也不會坐視不救。這樣想着,她仔細展了展裙面,拂去落在上頭脈絡分明的落葉,這才起身踩着一道渾然天成的小徑,兩旁栽滿了忍冬一類的零星花叢,悠然往那方涼亭去了。

曹凝君這席話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為之,連徐杳這個身在襄州七年的人都知曉,徐眉黛建安六年誕下一子,那才是當朝正兒八經的二皇子,偏偏飛來橫禍,還未來得及等到滿月宴賜名,不過因侍奉的嬷嬷一時疏忽的功夫,便命喪驚鴻殿,猩紅一張臉,顯而易見是遭人毒手。然而那樁命案糾察到最後,所有證據皆指向彼時的毓婕妤,至于那位毓婕妤,徐杳再熟悉不過,那是她上一世的貼身宮女。兜兜轉轉,靈檀竟栽在這樁事上,想來也算是天道好輪回,蒼天繞過誰。

徐杳這時近前了,頭一眼映入眼底得正是徐眉黛嗔眸切齒的神情,她經建安六年那樁事之後便頗有幾分一蹶不振的避世姿态,冷不丁被曹凝君拐彎抹角提起那樁塵封往事,一改以往淡然溫婉的模樣,眉眼流露過一瞬的黯然慘淡後便是怒不可遏,胸口亦止不住的起伏。

一旁的徐青颦撫慰地覆上徐眉黛的手背,幾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轉手拍桌起身,石桌上的青瓷茶具被震得一陣顫栗:“難怪民間有一句俗語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養兒沿屋棟。桢良媛這般品行不端,蛇蠍心腸之人,将來還不知道生出個什麽孽根禍胎來!”

“正經的皇家子嗣到了徐小儀口中竟成了孽根禍胎,真正兒贻笑大方。只是不知道,徐姬聽了你這話會做何感想?”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徐杳不蔓不枝說罷這席話,蓮步微移款款進了涼亭,在桢良媛身畔伫步。

她面上是徐青颦從未見過的倨傲不恭,徐青颦倏然心底平白無故生出幾分戰戰兢兢,只見她朱唇輕啓:“怎麽?徐小儀莫不是也同桢良媛一般得了恩典,竟不知曉見着上位者如何行禮了?”她連眉梢都染上笑意,似乎是十分開懷的模樣,“你看,你既對桢良媛百般刁難,只為了她‘未曾行禮’的莫須有罪,你自诩心思聰穎,定然通情達理,這樣說了,我是不是合該一視同仁呢?”

徐青颦吊着眼梢瞥了徐杳一眼,只好勉為其難屈膝見禮道:“妾見過襄姬,”也不待徐杳作何反映便自行起身,繼而含沙射影道,“襄姬與妾之間的淵源,似乎還未曾清算個幹淨。”

難得見到徐青颦委曲求全的模樣,倒也新鮮,至于所謂淵源,她沉吟之下便明白過來,想來應是阆州行宮那幾日的光景裏,侍奉徐青颦的一名宦人因荔枝份例之事出言不遜自行讨了罰去,不由得“嗤”一聲,“你同我算哪門子的賬?依徐小儀這話,飛蛾撲火原來火才是那罪魁禍首不成?”

“今兒我算是見識了,什麽叫吃裏扒外。”徐青颦面色不愉,依舊不改往日作風,嘴上不饒人。

“只許你開罪旁人,不許旁人開罪你?我們都是進了皇宮的人,獨獨你連徐府都未踏出一步,便以為人人都來逢迎你嗎?”徐杳掩唇拭笑,漫不經心道,“再者,吃裏扒外這詞差矣,你這是要同我攀親戚不成?我卻不願同你做親戚的。誠然,如你往日所言,我也不曾記得何時有了一雙姊妹。”

語畢,她便側首同曹凝君相互颔首示意:“她向來是個不可理喻的,也只有瞧在徐姬眼裏天真爛漫,殊不知刁蠻得很,總以為人人都同徐姬一般,待她百般包容,”末了擡手為曹凝君拂去了肩襟上頭的落葉,輕描淡寫道,“你如今既這般通透,也是好事一樁。”

這日直到亥時,徐杳捧着本閑書半倚在榻前,不知不覺聳拉起腦袋,下颔啄在扉頁上,睡意闌珊起來。不曾想約莫半盞茶的功夫燕懷瑾竟悄聲無息進來,小心翼翼抽去她指尖的書,自顧自褪了衣衫鞋履擠擠挨挨到她的衾被裏來,奈何她神志依稀清明,半擡着眼簾喚了一聲“陛下。”

燕懷瑾一怔,自從二人這般推心置腹再度相識以來,她也只不過喚過一回自己的名諱,即便是眼下沉沉欲睡的情形,他喉頭哽了半晌,良久才開口:“仔細傷了眼睛。”

“朕原以為,你不情願。”

“哪有什麽情願與不情願一說,”她神情寡淡,溫熱的氣息均勻地吐在燕懷瑾頸間,呢喃軟語,“後日中秋晚宴,妾那一雙姊妹要穿軟煙羅,獨獨妾沒有,妾沒臉去了。”

她語氣娴熟,以徐杳的口吻說出這一番話,仿佛徐眉黛徐青颦當真是她的親姊妹一般,偏偏她此時半夢半醒的模樣,這番話便成了她的肺腑之言,他委實尋不出半分錯處來。他掌心反複撫過她的後頸,指尖穿過她的發梢,末了一對唇貼上她的額間:“你自然穿得上最好的。”

翌日

徐杳一夜無夢,醒來起身同燕懷瑾一齊穿戴整齊梳洗後,無意推開窗扉,擡眼便是一池蓊蓊郁郁的芙蕖。只可惜,盛夏總歸是要過去的。她一時心弦微動,踮起腳尖,湊在他耳窩有意拿他尋開心:

“你這是,要再塑一個關雎宮給我不成?”

直到他耳窩自襟領裏頭爬出一片緋紅,她才心滿意足,頗有幾分得逞地擡首凝視着眼前人。

晨光的霧蒙蒙遮眼,露珠順着荷葉的細紋往外送,她徑直循去,捧着茶盞接住那芬芳欲滴,順勢往身後趨步亦随的燕懷瑾懷裏一遞,絲毫不忌諱旁人,也不再用敬稱,眉眼彎彎,眸光潋滟:

“你給我煮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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