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晚風送涼, 樹蔭婆娑,蟬鳴蛙叫,夜開的昙花醉人心魄。

賀雲昭今日應付他們累了一天了, 曹宗渭使曹正允送來的那封信, 她都還未來得及看。

沐浴之前, 賀雲昭把信封壓在內室架子床的薄毯之下,遂吩咐丫鬟伺候她梳洗, 在淨房沐浴過後, 才回房點燈,夜讀曹信。

信封面上幹淨無字,封皮稍厚, 信上的內容一丁點也透不出來,略用膠水沾了沾,看得出沒人打開過。

撕開信封,賀雲昭抽出其中松花色織錦信箋,聞着一陣松香味的墨香, 笑了笑。武定侯這糙漢子在細節上倒是很用心,匆匆寫就的一封信還給她挑好看的信箋, 好聞的墨錠。

可見是用了心的。

賀雲昭把兩張花箋上的字浏覽了一遍,笑容便漸漸淡了。沒想到遇襲那事居然還有內幕,程家大房的手伸的可真夠長的!大嫂黃氏還真不是個簡單的人, 盧氏和沈蘭芝都被她利用得團團轉, 她到如今卻還未露過面呢!

紅燭正旺, 賀雲昭讀過了信竟然有些舍不得燒了, 又來回閱讀一遍,仔細看了看曹宗渭的字。雖然行文潦草,形似行草,卻有隸書之沉穩果敢的風骨。

賀雲昭對他的印象開始有了改變,看來曹宗渭不僅僅是個武将,也許還是個讀書人呢。

摩挲着花箋,賀雲昭猶豫之下,還是把它燒掉了,随着花箋上的水墨繪畫慢慢消失,這封信也徹底銷毀了。

賀雲昭把五環雙福圓扁的黃銅爐搬到蠟燭旁邊,放了些檀香進去燃着,約莫熏了一刻鐘的功夫,聞着室內燒紙的糊味兒被檀香味兒掩蓋住了,才起身去把窗戶撐開了一會兒,通了通風,這封秘信算是徹底消沒了蹤跡。

賀雲昭這邊歇息下了,曹宗渭卻才将将到家,而且還未把程懷信帶出來。

程懷信在鎮國寺的一間禪房裏的密室裏被關了兩年多,他腿上還有舊傷,右腿已經廢了,左腿還能勉強行走,卻是疼痛難忍,而且陰雨天痛苦還會加劇。

玄元應忠信伯的吩咐,沒敢讓程懷信見人,更不談給他請大夫,只好自學醫術,略微施救,最多能做的,也就是在他犯病的時候給他敷些草藥,減輕疼痛。

腿上的痛還不是最要緊的,最重要的是,現在的程懷信已經不會說話了。

據玄元所說,程懷信起初被關到這裏的時候還會喊叫,不過因着密室封閉,聲音傳不出去,也無濟于事,約莫一個月後,他也不苦苦哀求,便是那時候開始連話也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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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再一久,程懷信便只曉得吃飯睡覺,或是有時候發起瘋來,亂砸東西,甚至傷害自己。

玄元得空了便去與他講經,使他心神寧靜,程懷信心病好轉了些,人也安靜了下來,不再随意發瘋,也不自殘,但也不跟人交流,包括玄元,他也鮮少同他說話。

曹宗渭去見程懷信的時候,嘗試着跟他說要接他出去,沒有得到任何反應。這和他預想的迫不及待的場景相差十萬八千裏。

不是沒想過強行把人帶走,但曹宗渭知道,心死的人就像戰場上的戰士失去了求生之心,便是後面來了援兵,也未必能重新提起士氣。這樣的程懷信和廢人沒有區別,如果指望他繼承爵位,不如直接把程家從公爵裏除名算了。

曹宗渭只能選擇耐心溝通,直到提起了謝氏,程懷信的眼珠子才有些反應。

找到了關竅之處,他又嘗試着告訴了程懷信一些忠信伯府的狀況,并且說了這件事完全是由新忠信伯夫人賀雲昭一手促成——不管程懷信聽不聽得懂,倘若将來有朝一日他能繼承爵位,這個人情就算在賀雲昭頭上,她也好多一道護身符。

密室裏邊,一個說,一個聽,就這麽過了幾個時辰,曹宗渭已經饑餓難耐,才不得不回程。走之前他給程懷信留下了話,假使他想有出去報仇的那一天,就一定要振作起來。

曹宗渭走後,玄元又進去了一趟,什麽也不做,只是繼續講經,而程懷信依舊面無表情。

……

曹宗渭回到家中天已經黑透了,都督府的公文他并未處理完,只得叫丫鬟把飯擺在書房裏邊,匆匆進了食填飽肚子,便開始看文公。

正執筆批閱衛所上報的一些事務,書房門口,還沒有門一半高度的曹正允搓揉着眼睛迷瞪瞪地走進來了,迷迷糊糊沖着書架子喊了聲:“爹,您回來了?”

曹宗渭把狼毫筆擱在白瓷筆山上,一手覆在曹正允的腦袋上,扭了小半圈,正對着自己,冷着臉道:“喊錯了,你爹在這兒呢。”

曹正允似乎還沒清醒過來,眼睛半睜不睜地含糊道:“沒錯,是爹,不是父親……是爹……”

曹宗渭心頭一熱,這孩子以前見着他都怕,有時候遠遠地看見他就老老實實站着,像個畏主的下人一樣,态度一絲不茍地喚他“父親”。父子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親熱了起來,小家夥總粘着他喊“爹”,而非父親。

細想之下,曹宗渭發現,大概是從賀雲昭出現在曹正允面前之後。

曹宗渭懷抱着曹正允,溫聲哄道:“累了怎麽不去睡?硬熬着等我回來。”

曹正允打了個哈切,清醒了許多,雙眼淚蒙蒙地道:“我睡了,方才聽見丫鬟喊醒我,說您回來了,便穿了衣服起來了。”

難怪連衣襟都沒翻好,曹宗渭替兒子理好衣裳,摸着他的腦袋道:“等我回來是因着什麽事?”

“信呀!信我送到了。”

“夫人怎麽說?”

“夫人沒來得及看,估計今晚會看。”

“為什麽來不及看?”

“因為……嘻嘻嘻。”曹正允還未說完,就捂嘴笑了起來。

曹宗渭煩悶的情緒被兒子的笑一掃而空,莫名地跟着笑了,敲了敲他的腦袋道:“小兔崽子,你怕是在那裏吃糕點耽誤了夫人的功夫是吧?”

生怕父親責怪,曹正允一邊擺手一邊道:“不是不是!”眼看着曹宗渭神色并不兇狠,才道:“是因着我與夫人說話,才耽誤了一會會兒。”

“你與夫人說了什麽話?”

曹正允得意笑道:“我問了夫人,最喜歡的人是誰!”言語裏的自豪不言而喻。

曹宗渭揚唇一笑,挑眉漫不經心道:“是誰?”

曹正允揚起下巴道:在“自然是我呀!”不然他才不會讓丫鬟等着曹宗渭回來把他叫醒,這種高興的事,可不要過夜呢!

哪知道還有樂極生悲這一說。

曹宗渭笑意全無,一臉陰郁地問:“夫人當真說最喜歡的是你?”

曹正允喜不自知,頻頻點着小腦袋,炫耀道:“當然呀!夫人最喜歡的當然是我了!”

曹宗渭重重地彈了下曹正允的腦門,咬牙道:“夫人騙你的!”

賀雲昭最喜歡的怎麽會是曹正允,難道因為是他的兒子,所以愛屋及烏的緣故嗎?

曹宗渭覺着,她不要她愛屋及烏,好好的愛屋就行了,至于屋子上的烏鴉……養大了讓他自己飛出去找媳婦就行了,就不要跟他搶夫人了。

曹正允淚盈餘睫,捂着發疼的腦門,癟嘴道:“嗚嗚,爹你就是嫉妒!你越是這樣,夫人越是不會喜歡你的!嗚嗚,好痛!”

曹宗渭給他揉了揉腦袋,皺眉道:“怎麽這麽不禁打?以後怎麽保護夫人?”

這話果然奏效,曹正允立即收了眼淚,吸了吸鼻子道:“我是男子漢,我不哭,我不痛!”可是還是有點痛!

曹宗渭敷衍着應了一聲,心想道,夫人有他保護,還輪不着曹正允。

許是哭了一會兒花了些精力,曹正允在曹宗渭懷裏摻起了瞌睡。

曹宗渭眼看着孩子睡沉了,才敢把他抱起來,往廂房那邊去。

曹正允身邊的丫鬟早把床鋪重新收拾好了,屋子裏也放了足夠過夜的冰塊,在屋子裏等着主子回來。

丫鬟沒想到會是曹宗渭親自把人送過來,有些緊張地等在門口,輕手輕腳地跟進了屋,伺候了小主子脫衣睡下,料理了其餘雜事,便把屋裏的燈芯剪了,睡在了旁邊的榻上。

曹宗渭回了書房再不能安心批閱折子了,他捏了捏眉心,琢磨起賀雲昭的意思,她說最喜歡曹正允到底是什麽意思?是為了打發小孩子,還是因為并不太喜歡他,所以委婉表達心意?

一直心粗的曹宗渭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麽敏感的一天,而且他還有些心慌了,他擔心賀雲昭心裏的真的沒他!

曹宗渭深呼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噓出來,默問自己喜歡賀雲昭什麽,仔細回想起來,大約最初是從她動人的美貌開始注意到她的,然後便一步步地被她的性格和品行給征服了。

曹宗渭同時也回憶起了自己在賀雲昭面前不足之處,大約表現最差的就是鎮國寺相見的那次了。當初他還說什麽來着?長的多美他也不會動心——不對,他壓根沒這麽想過,這麽美的夫人,怎麽會不動心,他又不瞎!

越想越心亂,曹宗渭還是決定明日去親口問問,夫人到底為啥最喜歡的人不是他!他不服氣!

曹宗渭熬夜辦完公,夜裏将将睡了兩個時辰多一點,大清早就起來,準備往忠信伯府去一趟。

還不等曹宗渭動身出發,忠信伯府謝氏的帖子就送過來了,明面上寫着請他過府一敘,實則是在催問他程懷信的事。

曹宗渭拿着帖子騎馬去了程家,直接去了壽寧院。

修齊院這邊,曹宗渭一入府,賀雲昭早起正要進食,就聽到了動靜。

賀雲昭正欲同程志達一起用膳,壽寧院便來人,說謝氏喚她去那邊一道用膳。

近來賀雲昭與謝氏因修禪的緣故走的近,下人們都知道,謝氏來請,便沒人疑心。

賀雲昭自然明白是因着什麽事,同萬嬷嬷點頭示意了,便跟着壽寧院的丫鬟去了那邊。

次間裏邊,一張紫檀木圓桌上已經擺好了吃食,一大碗清粥加五碟小菜,其中花開富貴白瓷碟子裏是醬菜,一對釉裏紅鬥彩小碟裏盛着糟蘿蔔和糟茄子,三副碗筷面前各放了兩只對半切開的鴿子蛋。

賀雲昭入了次間,先同謝氏行了禮,再與曹宗渭兩個見禮。

進食的時候,屋裏靜悄悄的,只偶爾有碗筷碰撞的輕響聲。賀雲昭目不斜視,除開夾菜要看盤碟,其餘時候多是盯着自己的碗。

謝氏是個精明的人,賀雲昭不想在她面前露出馬腳。程志達怎麽說也是她養大的,賀雲昭雖然并非真正的忠信伯夫人,現在身在這個位置上,若想後路平坦,未拿到和離書之前便要盡量周全。

曹宗渭似乎也是這麽想的,繃着張臉,靜靜地用膳,眼神規矩,只有他自己曉得,餘光卻總忍不住往她臉上掃。那張臉,總是越看越順眼,越看越喜歡。

一頓飯罷,下人撤了碗筷,謝氏才開口道:“你詳細說說。”

等了這麽久都沒消息,其實謝氏隐約能猜到,情況大約不樂觀。當年程志達下了那麽狠的手,又過去了這麽久,她的乖孫子只怕過的真不大好。

但是這些都沒關系,只要程懷信還在人世,不管他是人是鬼,謝氏都會拼命地護着他!

曹宗渭哼了一口氣出來,還是原原本本地把程懷信的現狀同謝氏說了。

作為一個旁觀者,賀雲昭聽了也有些難受,好好的一個哥兒,現在現在也算是折磨得不人不鬼了,更遑論謝氏,她聽罷已然是雙目流淚,情難自已。

賀雲昭遞上一方帕子,給謝氏擦了擦眼淚,冷靜道:“當務之急得先讓信哥兒好起來,否則就這麽接出來,只怕也難得平冤。”

一個連說話都不會說的人,還指望他能把兩年前的事說清楚,甚至于還可能會在許多族人面前對峙,這不是件簡單的事。

謝氏點點頭,道:“我兩年多沒出過門了,貿然出門只會引人懷疑。勞煩侯爺替我帶句話過去,我年事已高,活一天少一天,唯一的夙願便是想見着他好好活下去,成家立業!”

曹宗渭颔首道:“他心裏還是有您的,否則不會在提到您的時候那般動容,也許我再多勸他幾次,便能慢慢好轉些。至于他的腿,只能等他出來,我安置好了再延請治骨名醫。不過京城裏就我所知的擅長骨頭這方面的禦醫并不多,蜀地倒是有幾個,明日我便吩咐人去那邊先打聽看看。”

謝氏感激地看了曹宗渭一眼,道了聲謝。

賀雲昭建議道:“不如侯爺把老夫人的畫像帶去,也許更能打動信哥兒。”

這是個好法子,只不過——哪裏來的謝氏的畫像?

曹宗渭當即問道:“老夫人家中可有畫像?”

謝氏為難地搖搖頭,道:“我連鏡子都很少照,哪裏來的畫像?”

若是現在請畫師來,也太點眼了些,而且一副精細的畫,至少得大半天功夫,曹宗渭明日便要再去,也來不及了,若再延遲一日,他手上又有公事,這事便又要推遲好幾日。

曹宗渭只得道:“我來畫。若是寥寥勾勒幾筆,我的畫工足矣。”

賀雲昭附和道:“重在傳神,逼不逼真倒不要緊。”

謝氏趕忙讓人拿了筆墨過來,她端坐在羅漢床上,曹宗渭在桌前執筆作畫。

賀雲昭也立在一旁,微微低頭看着白紙上,目光随着細細的工筆移動。其實她也會畫畫,但人物畫她畫的少,便沒有自告奮勇攬下這件事。

約莫一刻鐘後,曹宗渭筆下的人物已經成型,大致模樣和謝氏是差不離的。

賀雲昭擡頭望着謝氏,又側着腦袋看了看畫像,纖細修長的手指從人物頭發滑到額頭上,道:“頭發再添兩筆,空一些空隙出來,這樣看着就像白頭發,額頭山皺紋也要加深些。”

曹宗渭照着做了,簡單的幾筆果然讓紙上的畫像更傳神了,謝氏的蒼老頓顯無遺。

賀雲昭又指着鼻翼和嘴角兩處給了些建議。

曹宗渭提起筆,下筆之前盯着賀雲昭,看着她白瓷一樣的臉,腦子裏浮現的都是的精致的五官,輕聲問道:“這裏勾一下?”

賀雲昭目不轉盯地看着白紙黑像,下巴微動,道:“勾淺一些。”

曹宗渭照着賀雲昭所說的做,不到半個時辰,謝氏的畫像便畫好了。

謝氏自己看過後,也覺着十分相像,尤其賀雲昭方才提起的幾個細節,都十分生動,讓紙上的人有了情緒似的。

曹宗渭把畫晾起來,坐着等畫幹,賀雲昭也再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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