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chapter 50

休息室裏沒有別的聲音，安靜得令人發慌。

唐延靜靜地注視着鄧元天幾秒，說：“還記得前幾天的事嗎？”

突然的提醒令鄧元天有些晃神，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麽。

那場粉圈撕逼他看到了，但沒放在心上。他代替唐延上臺是楊文庭提出來，唐延同意的，別人或許會誤解，但他們之間不存在這種東西。

而唐延沒有讓他開口，自己主動把心中的想法剖析給對方。

“說起來，除了你，我們四個人都是練習生出身，我年齡是最大的，已經在這個圈子裏待了近十年了。十年裏，曾經跟我一起并肩同行的人要麽運氣好實力強，也會經營，現在算得上是一線了，也有人混不下去，要麽在底層輾轉，要麽退了圈。我夾在其中，挺不倫不類的，但說實話，之所以一直在，是因為心裏總有一股氣，想證明自己。”

鄧元天咀嚼着最後四個字，聽他繼續說了下去。

“其實你的粉絲說的挺對，我這個隊長稱號就跟撿來的一樣，實力上，你和程南都比我強，如果不是年紀大，看上去好像更可靠一些，隊長也不會輪到我來當，”唐延重重地抿了下嘴唇，眼睛閉了一瞬，嘴角牽起的弧度沒有笑意，“但我不甘心，我想要證明自己，想要獲得更多的獨立的關注，想要得到更多熱度的時候不被人說是依靠隊友。你說的不錯，這才是我想要離開的真正原因。成為個人藝人之後會如何，我不知道，或者我賭這麽一把會輸，或許幾年後你們會笑我，那時候我可能還沒現在混得好。但無論如何，我都要試試。”

唐延說完這句，嘴唇翕動着，低聲重複了一遍：“總要試試的。”

話至此，該說的都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但唐延知道，自己說出口的話還是加了美飾。

在這些想法的背後，他的內心還暗藏着更多的不平。

看到那些諷刺自己的言論時，他亦生出了幾分埋怨，是對命運，因自己沒有卓越的天賦與外形。即使再努力去舉啞鈴，練習聲樂，在舞臺上仍然不夠耀眼。

沒有人願意直面自身人性的陰暗面，所以他不願意再在泥沼中掙紮，而選擇走另外一條路。

他以為這些話難以啓齒，絕不會說給他人聽，但如今講完，好像也沒那麽難開口。

唐延道：“想必沒有我的拖累，你應該也會覺得輕松許多。”

休息室的暖氣開了半個小時，溫度已經高到只穿短袖就可以的程度，但鄧元天卻覺得胸口有些發涼。

“我沒有那樣想過。”

他先前不知道唐延的心理活動，現在知道了，卻并非不能理解。

他甚至有些慶幸唐延的直言，這讓彼此之間的溝通稱得上坦誠。

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但對他來說不是因為唐延的想法而難過，而是因為他們無法再一路同行。三個人不能再成團，唐延和楊文庭離開之後，這個團就算散了。

“文庭也是這麽想嗎？”鄧元天問道。

唐延搖首：“我不知道，或許是，或許不是。”

鄧元天蜷起手指，目光落在桌上細微的紋理上，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你說程南跟你們一樣，為什麽？他也想走嗎？”

唐延目光微動，腦海中閃過許多念頭。

鄧元天此時是低着頭的，唐延從那低垂的眉眼中窺見了不安的情緒。

他在猶豫，該說還是不該說。

其實他要說的事情落在除鄧元天以外四個人中的任何一個身上，或許都不是那麽難以接受，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世界的規則，利益至上是許多人心中最堅實的砝碼，而就這個圈子而言，熱度可以利用，粉絲可以利用，感情和朋友也可以利用。

只是鄧元天不一樣，他還沒有真正融入這個世界的規則之中，有些事情對他而言稱得上殘酷二字。更何況，唐延早已窺視到他望向程南的視線裏無法遮掩的情感。

沒有得到他的回複，鄧元天掀起眼簾。

和他湛澈的眼眸對上，唐延一怔，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隐瞞之于對方而言或許是更大的傷害。

想通這一點，他就沒有再猶豫。

從口袋中取出一支錄音筆，唐延将其放到鄧元天的面前。

“這裏面有我偶然錄下的一段對話，在決賽結束的那個晚上，”他緩緩解釋道，“是程南和黨靖，我當時碰巧經過，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你可以聽聽。”

說完，他垂首斂眉，手指按下了播放鍵。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鄧元天聽到了程南的聲音。

程南：你找我有什麽事？

黨靖：沒什麽事啊，但不可以随便聊聊天嗎？你們今晚上拿了冠軍，先恭喜了。

程南：謝謝。

……

……

黨靖：其實現在站在這裏，我想問一句，你當初有沒有喜歡過我？

程南：……沒有，抱歉。

黨靖：沒什麽可抱歉的，也不算意外，這種事原本就是我一廂情願……雖然以前我們也組過CP，但一直都是我拉着你，或許就是沒有緣分吧，熱度遠遠比不上你現在和鄧元天的CP……你喜歡他嗎？

程南：……

黨靖：按照你的性格，應該還沒告白吧，要我幫你說破嗎？

程南：不用，你誤會了。只是炒CP罷了，我們之間沒有多餘的感情。

黨靖：是嗎？那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

……

纖細的錄音筆中，兩人的對話已經結束，留下一段冗長的留白。

鄧元天坐在那裏，身體裏的血液有異樣的逆流感，臉上血色盡失，腦海中不斷回放着程南冰冷的話語。

只是炒CP罷了，我們之間沒有多餘的感情。

離開之前，唐延還提到了另外的事情。

“我們兩人的粉圈恩怨能上熱搜，背後有人做推手。在圈子裏混了這麽多年，名氣不值一提，關系網還是有的。熱搜是孫成飛買的，想來是因為決賽輸給了我們所以伺機報複。但同時，我發現了另外的事，”唐延看着鄧元天，“你媽媽生日那時候，你們在機場有遇到狗仔，對吧？”

思緒中仍然不斷播放着程南的那句話，鄧元天遲鈍地消化着他的聲音，近乎茫然地點頭，弧度輕微。

唐延淡淡道：“我查那件事的同時，順手查了你們在機場的事情。查到的結果是，洩露阿姨航班信息給他們的人就是程南。手機號是他的。”

唐延的話如一股飓風瘋狂地席卷了鄧元天的心髒，他身體僵直，面色蒼白，瞳孔上覆上一層霧氣，立刻否認道：“不可能。”

“我一開始也不太相信，但事實确實如此。其實回過頭再想，很多事都太巧了，比如你們在烤魚店遇到的那群人，一切都像安排好的，”唐延停頓了一秒，眼中流露出克制的不忍與憐憫，“我看得出來，你喜歡程南，但他對你，應該只是簡單的利用。如果你對他沒有那些感情，你們之間可以說是各取所需，這本來也很正常，炒CP這件事就是這樣。而你的熱度也影響着他的熱度，所以他才會那麽做吧。”

看着對面人的嘴一張一合，鄧元天神色怔然，眼眸再無平時的活氣，完全失焦，一顆心如同墜下陡峭的懸崖。唐延的話從耳入心，密密實實的痛感從胸口奔湧而出，肆虐至他的全身，連手指尖都被牽連得發麻。這種陌生的痛楚來得太突然，他毫無招架之力。

鄧元天曾許多次想過程南對自己是什麽感情，但現在卻發現，那些猜想謬之千裏。如果唐延說的都是真的，那他既妄想了愛情，又高攀了友情。

唐延不知道什麽時候走的，在鄧元天回神的時候，休息室裏只有他一個人。暖風從風口呼呼地吹，發出荷荷的嘲笑聲。

鄧元天渾渾噩噩地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到門口。

暖氣散去，冷風從走廊的窗口撲面而來，刺入骨髓的寒意覆蓋住他裸露的皮膚，鄧元天白着臉打了個哆嗦。

就是這個哆嗦讓他在一片混沌中得到了片刻清醒。

不，不對，他應該親自去問問的。

至少應該問出一個理由。

沒有愛情，連友情都是奢求，為什麽呢？

他有哪裏做得不夠好？哪裏太差？他以為交到的朋友即将要變成陌路人，而懵懵懂懂喜歡上的第一個人，連朋友都做不成。

迎面看到鄧元天的時候，楊文庭愣了愣，下意識地叫了對方一聲，然後就看到那張慣常帶笑的臉煞白如雪，眼角沁紅，整個人仿佛脫水失血般毫無生氣。

不待他問什麽，鄧元天遲緩地擡頭，喃喃問道：“程南呢？”

楊文庭反應了一瞬：“他？他剛回來，在林哥辦公室，你沒什麽事吧？”

“沒事……我去找他。”

楊文庭站在原地轉着頭，錯愕地看着他往前直直走去。

辦公室內，林奔看着眼前的青年，只覺得頭疼無比。

唐延要走，楊文庭跟着要走，現在程南告訴他說自己不想繼續炒CP了，事情簡直趕到了一起。

他這兩天忙得有點焦頭爛額的，鄧元天和程南的合同問題還沒談，公司上邊因為唐延和楊文庭要走，過兩天也要重新給他手下塞兩個新人藝人，這個年恐怕也是閑不下來的。

聽完程南的話，林奔沉默幾息，長嘆一聲，搖着頭道，“不是說一定要你們炒，畢竟這也是你們自願的，我也沒主動提過或者安排脂粉什麽的，就是覺得太突然了。”

程南沉聲道：“我只是……不想再繼續下去了。我會和元天好好談。”

林奔深深地看着他，然後用手揉揉額角，低低說道：“也對，很快官博就要發團隊解散的聲明了，你們不再是隊友，以後的路就不一定一起走了，确實沒必要繼續捆綁。也罷，你們自己折騰吧。”

程南嗯了一聲。

“哦，對了，你們這兩天也考慮一下合同問題吧，看是直接轉成現有的單人發展型合同，還是有別的選擇。如果也想解約，我也幫你們盡快辦了。”

程南說：“我會認真考慮的。”

“行，這裏也沒什麽事了，你去忙吧。”

門外，鄧元天将背抵在牆上，渾身不可抑制地發抖。再然後，他聽到了門內漸近的腳步聲。

幾個月的接觸，他已經連程南的腳步聲都能輕易聽得出來。

但剛才的那些對話盡數落入了耳中，他才知曉原來他們之間真的如程南所說，沒有一絲半點多餘的感情，有的只是屬于他一個人的自作多情。

他的嘴唇微微翕動，兩秒後大步跑向走廊盡頭的樓梯處。

不想在這一刻面對那個人，不想再看到那張臉，那雙眼，也不想再問出理由。

問了又如何？知道了又如何？也不過是自取其辱。

冬日的風如淬了毒的匕首，一下一下地割着裸.露在外的皮膚，鄧元天卻恍若未覺。

他似夢游一般跑出了公司，站在風雪飄搖的街道上，茫然地看着四周。

無數駛過的汽車，來往的行人，大如鵝毛飄揚在半空中的雪花。街景一幕幕落在鄧元天的眼中，他卻什麽都看不清切。

心髒上的肉仿佛被鐵板無情地碾壓，鈍痛流至四肢五骸，令思緒變得混沌不堪。

“诶，那不是鄧元天嗎？”

“嗯？你認錯了吧？”

“就是啊，我怎麽會認錯，長得一模一樣啊。”

“好像……真的是哎，他怎麽站在那兒啊？”

“啊啊啊啊，好激動，不管了，先去要個簽名！”

當身邊圍滿了人，呼喊聲，尖叫聲，拍照的聲音融為一體撲向自己時，鄧元天失焦的視線拉回了一絲清醒。

人們已經圍了上來，争着拉他的衣服，拽着他的手臂與肩膀。

人們呵出的熱氣和沁寒的雪片都撲到他的面頰上，像嗜血的野獸狂吠着在争搶獵物。

“查到的結果是，洩露阿姨航班信息給他們的人就是程南。手機號是他的。”

“其實回過頭再想，很多事都太巧了，比如你們在烤魚店遇到的那群人，一切都像安排好的。”

“你的熱度也影響着他的熱度，所以他才會那麽做吧。”

……

鄧元天失神地往後退了兩步，但人群也跟着堵了上去。

混亂之中為了幫女友拍照，一個男青年大力擠入人群，見鄧元天不斷往後倒退，立刻伸手去抓他，成功地掐住了鄧元天的後頸。

男生頓時松了一口氣，手下卻不敢大意。

密實的壓迫感從頸後蔓延至咽喉，一股幹嘔感胸腹堆積在喉嚨口，令人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惡心，磅礴的恐懼與怒意随之積蓄。

“啊！”

圍攏的人群中發出女生的尖叫聲，人們目瞪口呆地看着鄧元天紅着眼，一拳砸在那個男青年的臉上，兇狠的動作讓對方痛呼着倒地，也鎮住了在場的人們。

在這短暫的驚亂之中，人已經撥開圍攏圈跑遠了。

暮色晦暝，大雪紛紛，街道上的路燈一排排亮了起來。車輛一個接一個，駛向不同的目的地。

鄧元天一路奔跑，步伐如飛。

一開始他還能聽到身後的人追逐的聲音，聽到鳴笛聲，吶喊聲，後來便聽不到這些了。耳畔除了風在呼嘯，再就是他自己粗重的呼吸。

他拐進了深長的巷子，腳下的積雪在踩踏下脆弱地發出凄厲的鳴叫，前方的路昏暗，淺薄的燈光從巷中人家的窗紗中透了出來，讓路徑變得有跡可循。

凜冽的風從半張的口中灌入肚腹，喉嚨漸漸的充血，鄧元天卻沒有停下腳步。

在仿佛無止境的奔跑之中，他的眼前浮現出過往種種。

練舞室的初見，他親手遞出的生日蛋糕，深夜的談話，紋身印在手肘的觸感，被鎖上的門打開後伸到面前的手，大雨中兩具身體挨在一起傳遞出的溫度，鮮紅的血從程南的手臂上留下的痕跡……

他亦想起那些并肩作戰的日子，練習室中不間斷的訓練，舞臺上的擁抱，彼此的笑臉與鼓勵。

一幕幕回憶在眼前重新，又如玻璃般轟然間碎裂，碎成無數片殘渣，悉數紮入心中的軟肉中，濺出淋漓的嫣紅。

溫熱的淚從鄧元天的眼角滑落，很快便吞噬了落在面頰上的雪片，落在地上，形成無人看到的斑駁。

他們沒有彼此交心，沒有交付後背。

他站在萬人矚目的地方，站在璀璨而輝煌的聚光燈下，但喧鬧淡去，光環消失，卻沒有一個人站在他身邊。

他和程南之間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場映在玻璃上的電影，其他人都心照不宣，知道什麽是真實，什麽是假象，只有他一個人将虛假的情意當了真，做了一場荒唐美夢。

沾了數層白雪的鞋底終于打了滑，鄧元天身體後仰，跌倒在雪地中。

萬籁俱寂中，青年躺在地上，雪花溫柔地貼上他濕潤的眼角，腫脹的眼皮，獻上最真摯純粹的撫慰。

寒意從後頸攀爬到全身各處，他極度疲憊地阖上眼。

如果睡一覺的話，會不會一切都沒有變？

這麽想着，鄧元天不再為難，放任自己墜入意識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