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冷晉六點半就到了醫院,頂着黑眼圈,看上去一副沒睡好的樣子。等他巡完房,何羽白把夜裏接的腎結石合并硬膜下血腫患者的病歷交給他,進行了簡明扼要的病情敘述。

何羽白倒是沒指望冷晉能誇他,但對方一副明顯心不在焉的态度讓他稍微有些不悅。等了一會沒見冷晉回應自己,何羽白提醒道:“冷主任,您該去神外找一趟羅主任。”

“哦,等會就去。”冷晉說着,突然将視線凝在何羽白臉上,“問你個問題,現在的小孩兒,都喜歡什麽啊?”

何羽白愣了愣,反問:“男孩女孩?多大?”

“男孩,初中生。”

“哦,應該是電子産品吧,高端手機、筆記本電腦之類的。”

“手機我去年送過了,筆記本前年送的……”冷晉低下頭,自言自語,“不過這東西更新換代快……不行,不能讓他天天盯着手機和電腦屏幕,眼睛該壞了。”

何羽白沒心思聽冷晉嘀咕,整整二十五個小時沒合眼,他現在得找地方睡會。主任辦公室的沙發不錯,他小時候就經常睡何權辦公室的沙發,習慣了蜷在上面睡覺的感覺。而且大正綜合和大正産科的後勤配置一模一樣,沙發都是同款。

冷晉低着頭琢磨了半天,等擡頭一看,發現何羽白在他的沙發上睡着了,頓時瞪起眼。

嘿!這小子真不客氣!他還說趁着上手術之前眯一會呢!

睡到十一點半,何羽白被病區護士長貼心的叫醒服務喊醒。頂着一腦袋睡亂的頭毛,他抱着不知何時、被誰蓋到身上的外套發了會呆。突然想起和季賢禮約了一起吃午餐,趕緊沖進盥洗室打理自己。

何羽白轉悠了半個鐘頭,才找到季賢禮說的那間離醫院僅有一街之遙的小餐廳。也不怪他路癡,這地方是個人第一次來八成都找不到。那餐廳在一條巷子裏,被一層門臉街店搭出來的棚子把巷子口擠得僅有一人寬,很容易就錯過了。

季賢禮找這麽個地方吃飯,搞得好像他們是在接頭一樣。但衆目睽睽之下,跟院長坐食堂裏面對面吃飯,不擺明了告訴別人他跟院長很熟麽?

還是得避嫌。

餐廳雖小但裝修精致,廳裏只有三張桌子。門口搭了個架子,上面爬滿藤蔓。何羽白進去之前特意看了一眼,認出種的是豌豆和乳黃瓜,給灰撲撲的巷子裏平添了一抹青翠。大有在鬧市中取方寸清淨之地,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光景。

沒有菜單,何羽白坐下後沖季賢禮眨巴眨巴眼,問:“季伯伯,這裏是中餐還是西餐?”

“家常菜。”季賢禮沖廚房的方向喊了一聲:“焯盤蝦,炒倆素菜就行,羽白不怎麽吃肉。”

“還用你說。”裏頭傳來聲不屑的回應。

何羽白循聲轉頭,看到從廚房裏出來的人後登時起身:“幹爹?”

察穆沖他笑笑,擡手招呼他坐下。自打何羽白出國之後,他們倆得有十多年沒見過面,他對何羽白的記憶還停留在只有自己胸口高的位置。

何羽白一歲的時候得了肺炎,病情發展迅速極為兇險,在兒科病區ICU待了十多天才轉危為安。奶奶找人給他算命,被告知他八字略輕,得認個幹爹保平安。

何權思來想去,讓何羽白認了自己的男神察穆當幹爹。鄭志卿說他算盤打得響,這下兒子将來不用擔心被人欺負了——有察穆這個退伍特種兵出身的保安隊長在,斷胳膊斷腿算輕的。

“這孩子,回來也不知道到幹爹家坐坐。”

拍拍何羽白的肩膀,察穆假意責怪。

“剛回來事情多,我是想等爸有空了,一起去看您。”何羽白不好意思地笑笑,“您怎麽到這開店了?”

“退休了,閑的沒事,這不老季的胃不好,離着近,每天能盯着他正點吃飯。本來只想着給他一個人做飯,後來他經常帶人到這談事,朋友拖朋友,只好多加了兩張桌子。”

即便是上了歲數,察穆的身材依舊保持得和年輕時一樣好,深棕色的圍裙系在腰上,一絲贅肉也沒勒出來。無怪爸爸總叫幹爹男神,何羽白心裏暗笑,家裏的電子稱簡直是何權的頭號天敵。

見他們光顧着聊天,老季同志開始撒嬌:“先把飯做了吧,餓。”

“幹爹我幫你。”何羽白說完又要起身。

察穆把他按回椅子上:“用不着,幾分鐘的事兒,你們聊。”

拿出包五味散泡進茶壺裏,何羽白給季賢禮倒了一杯後問:“思慕還好麽?今年該上大學了吧?”

季賢禮屈起手指輕敲桌面以示謝意:“上的軍校,提前招生,走了好幾個月了,統共打了倆電話,估計已經把我們這倆老家夥給忘了。”

提起女兒,他臉上總會滿溢着幸福。老來得子,掌上明珠,那真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好在有察穆管着,倒是沒給養嬌,季思慕那丫頭打小就立志将來要穿軍裝。

“學什麽?”

“學醫。”

“子承父業。”何羽白輕笑。

“你不也是?”季賢禮點點頭,“說正事,怎麽樣,這幾天在一區還習慣麽?”

何羽白的表情顯得有些落寞:“冷主任不給我安排工作,哦,也不是,昨天夜裏讓我去急診值班來着。”

“聽羅主任說了,幹的不錯,及時診斷出一例硬膜下血腫。”

想起冷晉早晨那冷冰冰的态度,何羽白出了口氣長氣:“顯然對冷主任來說,這不算什麽。我跟他彙報工作,他心不在焉,問的問題跟患者一點邊也不沾。”

“他問你什麽了?”季賢禮好奇。

“問我現在小孩兒喜歡什麽。”何羽白扁扁嘴,“本以為他只是脾氣不好,專業方面不會意氣用事,沒想到他對我接診的患者一點也不上心。”

聽到這個,季賢禮笑道:“這個你真是誤會他了,要是提到孩子的事兒,他八成是正在煩心,難免走神。”

何羽白輕輕皺眉,不明所以地看着對方。

“過幾天是他兒子生日,每年一到這個時候,他就發愁要送孩子什麽生日禮物。”

“他結婚了啊?”何羽白努力回憶,确定冷晉左手無名指上沒有戒圈的痕跡。不過外科大夫不愛戴戒指,老要摘怕丢,他爸就把戒指挂脖子上。

“離婚了。”季賢禮頓了頓,“孩子也不是他親生的,但他一直視如己出。”

吃完飯回到病區,何羽白腦子裏一直轉着季賢禮說的,有關于冷晉的事情——

“羽白啊,我跟你聊冷晉的事兒,并不是傳八卦,而是希望你多了解一下他這個人。同事之間,不要心存芥蒂。冷晉并不是個剛愎自用的家夥,事實上,他承擔的責任,絕大多數人都承擔不起。”

季賢禮頓了頓,繼續說:“冷晉是我在醫學院裏的學生,他那時就很出色,也非常用功。跟他同一屆同寝的趙毅倆人,輪着争學年第一名。倆孩子都特別優秀,實習那年一起進的中心醫院,已經內定好留胸外了,那可是你爸當年一直想進的地方。”

何羽白點點頭。他曾經也想做一名胸外科大夫,完成何權的夙願。可惜啊,自己那暈血的毛病怎麽也克服不了。

“趙毅讀研究生時結的婚,請我去做的證婚人。同校藥學系的,程昱佲,你大伯應該知道他,他在鄭氏藥業待過。”

季賢禮說着,在察穆命令般的目光下吃了幾口菜。光顧着聊天,菜都涼了。

“他們仨從入學起就一直特別要好,我其實很早就看出冷晉喜歡程昱佲。那會冷晉趙毅跟我的課題組,有時候程昱佲來找他們,我就發現啊,冷晉這眼睛一直黏在程昱佲身上。”季賢禮嘆了口氣,“冷晉的母親在他上大學時去世,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特別消沉,我看他也是沒心思談戀愛……趙毅呢,性格比較外放,追程昱佲追了五年,終于追到手了。他們結婚那天,冷晉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亂語,別提多丢人了。”

“老季,別在背後說人壞話。”察穆提醒他。

“知道,知道。”

季賢禮讪笑着拍拍對方的胳膊。

“後來,發生了港口儲油罐爆炸事故。”季賢禮說着,稍稍皺了下眉,問何羽白:“诶,你那會已經出國了吧?”

“沒,我還在國內,父親就是因為那次事故才建立的大正急診中心,搶救危重傷員。”

何羽白十分清晰地記得,爆炸發生的瞬間,家裏的玻璃被震碎了好幾塊。據當時的報道稱,以事故中心開始算,方圓十公裏被夷為平地,傷亡人數近萬。

“對,那是大正綜合醫院的前身。”季賢禮點點頭,“當時所有醫院都進入緊急救援狀态,連實習生都上了,那邊滅火,這邊急救。在災難面前,人類過于渺小和無助,別說你暈血,就是那不暈血的,到了現場也沒幾個扛得住。趙毅跟冷晉他們倆當時還不是主治,負責處理輕傷患者。油火溫度高,有一丁點沒撲滅,就能把旁邊的東西引燃。他們待的那個作為臨時醫療站的倉庫,正下方有根天然氣管道發生了洩露,引起了二次爆炸。”

聽到這,何羽白的眉頭緊緊皺起。

季賢禮重重嘆了口氣:“趙毅被拍承重柱底下了,後來冷晉跟我說,要不是趙毅推了他一把,死的該是他。程昱佲那會離預産期差八周,聽到消息,大出血,是你爸給救回來的。所以冷晉對你爸特別尊重,一口一個何老師,要知道,他平時都直接喊我老季。”

“一個稱呼而已,沒人會因為這個少塊肉。”察穆給何羽白剝了只蝦,“別光聽這老家夥憶往昔,趕緊吃飯。”

咽下嘴裏的東西,何羽白問:“然後呢?”

“冷晉把趙毅的兒子當自己親生的一樣,早産兒毛病多,神經和呼吸系統發育不完善。出了ICU,為防止他睡覺時發生呼吸驟停,冷晉整宿整宿地抱着他坐在椅子上睡覺。那會他正輪轉呢,你想多累,就這樣,堅持了三個月。”季賢禮不禁感慨,“他對程昱佲也沒的說,術後照顧全是他,那會産三都以為他是孩子的親爹。孩子三歲,他們倆結的婚,到現在了,那孩子都不知道冷晉不是自己的親爹。冷晉不讓程昱佲說,怕孩子有心理負擔。你別看他脾氣急,可當着那孩子的面,說話和顏悅色。”

何羽白完全想象不出來和顏悅色的冷晉會是什麽樣子。

喝着五味散,季賢禮咂了咂嘴。

“搶救為了保程昱佲的命,只好摘子宮,後來冷晉執意要結婚,給他們家老爺子氣得要死。”

何羽白想了想,問:“冷主任這麽愛他,為什麽還要離婚?”

“嗨,那個程昱佲啊——”季賢禮側頭觀察察穆的表情,“我可不是說人壞話啊。”

察穆斜了他一眼。

得到察穆的允許,季賢禮繼續說:“程昱佲是個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麽的人,他的目标很明确。學業、事業、婚姻,一步步走下來,從一個需要靠助學貸款讀大學的特困生,成為外資藥廠的大區經理,才三十出頭,年薪比我這個做院長的還高。”

“沒事兒,家裏的日子還過的下去。”察穆調侃他,“你就是把你的年薪全捐了,我也不會讓你餓肚子。”

季賢禮幹笑,又看向何羽白:“不過人啊,走的太快,容易摔跤。程昱佲帶了個新藥項目,讓冷晉給找的志願者,做臨床試驗數據記錄。有一個志願者,為了賺錢隐瞞了自己青光眼的病史,用藥三個月後致盲,家屬把醫院和藥廠一起給告了。雖然主要責任不在院方和藥廠,但你知道的,甲方有義務查清患者的病史。所以,中心醫院和藥廠一共賠了七百多萬,追責下來,冷晉一人承擔,要不程昱佲以後沒法在這行幹了。”

“這麽做,冷主任不想要醫生執照了?”何羽白問。

“差點丢了,是我跟中心醫院的秦院長一起在醫療道德委員會那給他做的擔保。”季賢禮點點頭,“可他在中心醫院也待不下去了,正好這邊招人,我就給他弄了過來。後來程昱佲被公司派駐英國總部任職,把孩子也帶走了。他說兩年回來,結果兩年之後,冷晉卻只等到一份離婚協議書。”

何羽白此時腦子裏只有“恩将仇報”四個字。

TBC

作者有話要說:  男神客串,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冷主任也是,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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