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在浴室裏隐約聽到程毅好像跟歐陽衍宇吵起來了,何羽白連身上的泡沫都沒來得及沖幹淨,抓過浴巾圍到身上趕緊跑出去。

“你怎麽上來就罵人啊!?”程毅對着電話大吼。

歐陽衍宇的氣性比他大:“罵你?我他媽揍你都是輕的!”

“來!怕你我不姓——”

程毅話說一半,電話被何羽白搶走。何羽白一手揪着浴巾,一手舉着電話。聽到裏面亂七八糟傳來一長串髒話,他皺緊眉頭勸道:“衍宇,別罵了,是我。”

“那人誰啊!?深更半夜在你家幹嘛?”聽動靜歐陽衍宇恨不得順着電磁信號爬過來。

“冷主任的兒子,他去外省開飛刀了,讓孩子在我家暫住一晚。”

“我靠,有沒有搞錯,他連兒子都往你家塞?多大了還得找保姆?”

“十四。”

“哦,聽聲音還以為是個成年人。”歐陽衍宇的聲音稍稍平靜了一點,“小白,不找到比我更愛你的人,千萬別把自己輕易交出去。”

“你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

何羽白拿着電話走進浴室。雖說程毅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但只圍條浴巾在對方眼前晃悠,未免過于失禮。

“我知道,可這不代表你不會被僞君子蒙騙。”聽筒裏傳來引擎發動的聲音,“好了不多說了,飛機要起飛了,我待會先到香港處理基金會救援資金的事情,後天回去找你。”

“一路平安。”

挂上電話,何羽白靠在冰涼的瓷磚上仰臉出了口長氣。

自從十六歲他去上大學跟歐陽衍宇分開後,這家夥就跟得了分離焦慮症一樣,身邊一分鐘都不能缺人,但都長久不了。就何羽白所知,至少有兩位數的人沒能在歐陽衍宇身邊享受戀人頭銜超過三天。

這兩年歐陽衍宇倒是有所收斂,何羽白猜大概是因為鄭羽煌的關系。畢竟,只要發現有個男人多看歐陽衍宇一眼,鄭羽煌的拳頭就癢癢。何羽白每次去警局保釋弟弟,幾乎都是因為對方和跟歐陽衍宇搭讪的人起沖突。

繼承了鄭志卿的運動員體格跟何權的暴脾氣,外加察穆教出來的好身手,鄭羽煌被歐陽衍宇稱作“移動的火藥桶”。上小學時,他就因為齊羽輝的同桌手欠掀了下齊羽輝的裙子而把對方打進了急診,是何權登門道歉才沒讓小兒子被學校開除。

那也是何羽白第一次見何權對別人低頭說抱歉。從此之後鄭羽煌就成了何權的一塊心病,但屢教不改,何權對他的要求也從一開始的“不要打架”到後面變成“不要把人打殘”。

鄭羽煌的性格相當直率,從不隐藏自己對歐陽衍宇的感情。但對比年紀輕輕就接掌洛氏和華醫堂多個部門業務的歐陽衍宇,他所處的環境稍顯單純,确實很難在短時間之內達到對方要求的“成熟”标準。

這倆人有的磨,何羽白替弟弟略感焦心。

空曠的高速路上景色單調,對于缺乏睡眠的冷晉來說催眠效果極佳。去休息區加完油,他将車停好,窩在駕駛座上小憩。來回的高鐵票都銷售一空,不然他也用不着自己開車過來。

一區的老主任就是因為疲勞駕駛出車禍導致手部神經受損而退休的,冷晉不想重蹈前輩的覆轍。在與死神的鬥争中拼殺多年,最後卻以這種方式退場,不甘心。

半睡半醒之間,他聽到車外響起嘈雜的聲音。正當他煩躁地皺起眉時,又聽到有人喊着“有人暈倒了”之類的話。職業敏感使得他大腦瞬間清醒,推車下車,大步奔向人頭攢動的地方。

分開圍觀的人群,冷晉蹲下身查看暈倒的人。五六歲的孩子,此時正呈現呼吸困難的症狀,唇绀,面色潮紅,呼之不應。

見冷晉要伸手摸孩子,旁邊有個像是對方親友的人大叫:“诶你別亂碰他!”

“我是醫生!”冷晉厲聲回道。

他臉上有傷,表情又過于嚴肅,本就剛硬的面部線條此時隐隐帶上股戾氣。那人看清他的臉後怔住片刻,趕忙說:“那您……您給看下……”

冷晉迅速查體,邊查邊問:“有沒有既往病史?”

“他對很多東西過敏……”那人想了想,“牛奶、大豆和……和……”

他也記不清了,可他确信自己剛剛沒給孩子吃什麽會導致過敏的東西。

等不及家長的回應,冷晉迅速解開孩子的衣服。他看到孩子的鎖骨窩、胸骨及肋骨出現明顯凹陷,立刻确認對方是因過敏導致的喉頭水腫。他問休息區服務員要急救箱,可并沒有在裏面找到能緩解喉頭水腫的腎上腺素儲備。

再有幾分鐘,這孩子就會因缺氧而導致心衰。高速公路,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叫救護車根本來不及,唯一的辦法就是切開氣管重新建立呼吸通道。

冷晉在急救箱裏翻找酒精棉未果,立刻沖旁邊人吼道:“拿瓶高度酒來!再拿根喝奶茶用的粗吸管和一把水果刀!刀要鋒利!”

一分鐘不到,一瓶白酒被遞到他手中。冷晉迅速看了一眼,六十五度,夠了。粗吸管管夠,服務員往他腿邊放了一大包。将白酒倒在孩子的咽部下方消毒,他給水果刀也潑上酒。

見冷晉要動刀,那位家長死命扒住他的胳膊:“大夫!您這是要幹嘛!?這是我哥的孩子,要是出點事兒,他得活扒了我的皮!”

“氣管切開術,以免你被你哥扒皮!別他媽拽着我,趕緊打120!”

冷晉使勁抽回胳膊,穩住手縱向切開孩子喉部的皮膚暴露氣管。小孩子的氣管細,脂肪層薄,稍不留神便有可能傷及食道或血管。倘若經驗不足貿然下刀,很可能會适得其反。

切開氣管,冷晉極為謹慎地将消好毒的吸管插了進去,然後用醫用膠布固定,為這個孩子重新建立呼吸通道。僅僅一兩秒的間隔,孩子塌陷的胸腔再次起伏,旁邊圍觀的人紛紛歡呼了起來。

救護車抵達休息區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的事了,期間冷晉詳細檢查了孩子的身體,在腳踝發現一處疑似蜜蜂叮咬過後留下的尾針。他又在離孩子倒下的地方不遠處找到一只死去的野蜂,于是判定這就是導致喉頭發生過敏性水腫的罪魁禍首。

看到冷晉那簡陋但有效的急救手法,救護車的随車醫生倍感震驚。問過冷晉的名字後,他面帶崇敬地點點頭:“聽說過你,神之右手冷晉,果然是藝高人膽大。多虧了你,要不這孩子死定了。”

冷晉像往常那樣對贊譽無動于衷:“吸管太硬,我插的很淺,搬擡時一定要注意,以免滑脫。”

“明白。”

拍拍冷晉的肩膀,随車醫生招呼擔架員一起擡孩子。

路上這一耽擱,冷晉回市區時已臨近午夜。他事先給何羽白打了電話,告知對方自己會晚點去接程毅。

按照定位找到何羽白家,冷晉進屋時程毅已經睡着了。何羽白建議他不要叫醒孩子,明早由他帶程毅去醫院便可。

“冷主任,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将大門虛掩上,何羽白站在走廊上和冷晉說話。雖然冷晉并未告知他自己因何事而耽擱了這麽久,但他都從網上看到了。圍觀的人拍了視頻發布到網上,多個版本,每一個都拍到了冷晉那張半陰半陽的臉。

這家夥,識別度太高了。

有人在視頻下留言說“這哥們醫術真高明,就是太醜了”,何羽白看到之後略感不爽,回複對方“這是我們病區的主任,沒受傷之前是個帥大叔”。後來他想了想,覺得不妥,又把那條回複給删除了。

萬一人家問他要冷晉的照片咋辦?

“哦對,這個給你。”冷晉從包裏拿出個U盤交給何羽白,“人工血管經肝後行下腔靜脈至右心房流轉術的手術錄像,中間有一次心跳驟停搶救,我猜……你會想看。”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難得地不确定。

何羽白的表情像是得到糖果的幼兒園小朋友:“你做的手術?”

“別人做的也得能讓我錄啊。”冷晉終于松了口氣——太好了,何羽白喜歡——也有心情調侃自己了:“我現在就祈禱那個患者別出問題,不然這段錄像會是追償時最好的證據。”

“我保證不給別人看。”何羽白将U盤緊緊握在手心裏,“冷主任,有句話,你聽着就好,別去跟程毅說。”

“嗯,你說。”

“程毅有情緒控制問題,不至于到需要治療的程度,但你還是得注意。”何羽白的用詞很謹慎——程毅在電話裏沖歐陽衍宇嚷嚷時,爆發狀态下的肢體語言完全不像個十四歲的孩子。

不過也有很大原因是歐陽衍宇的語氣太差了,他能想象。

喜悅瞬間消散,冷晉輕輕嘆了口氣:“我知道,是我跟他爸離婚的事兒刺激到他了……嗯,我會多注意。”

“那……明天見。”何羽白半退到門口。

“明天見。”

冷晉執意等何羽白關上大門後才離開。回到家,他打開房門,望着整潔清冷如酒店般的房間,忽然有一絲前所未有的孤獨感。這感覺過于強烈,如游魂般的糾纏着他。

沖過澡躺到床上,他拿出手機點開相冊浏覽這幾天給程毅拍的照片,打算選一張出來做屏保。看着那些照片,他不禁感慨孩子真是長大了,越來越像趙毅。

滑到一張照片,冷晉的手指忽然定住。是他在急診搶救室裏給何羽白拍的那張:明亮清澄的眼睛被睫毛投下的陰影遮住一半,眼神略顯迷茫,像是在思考着什麽。

冷晉總感覺自己在哪見過這雙眼睛,但不确定這是不是錯覺。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初到一個陌生的環境,或者遇到某個陌生人,卻感覺自己好像在過去的某時某刻,親歷過相同的場景。

視線随着挺直的鼻梁下移,停留在那雙輕抿在一起卻依舊足夠豐潤的嘴唇之上。抿嘴唇,冷晉不自覺地勾起嘴角。他早就注意到,小家夥說話時有這樣的習慣。他很清楚,那不是吞吞吐吐不知所雲造就的緊張感所致,而是聰明的大腦選擇最佳措辭時下意識的舉動。

忽然之間,糾纏了他許久的孤獨感煙消雲散,胸口炙熱地充盈起來。

TBC

作者有話要說:  冷主任,你确定血沒往下頭充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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