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踏出貢院大門, 衆位等候學子們考完出來的家眷下人們,脖子伸得老長老長, 無一人落下。
見黎青顏出來,除了秋平和長平侯府的人臉上乍喜, 其餘人均是驚奇。
顯然, 黎青顏當屬第一人。
黎青顏略微掃了一下, 眼神忽然停在一個地方。
咦?那是……
還未等黎青顏腦海中搜索出那人的身份,她的肩頭忽然被輕輕拍了一下。
黎青顏轉身, 正好對上夏謙如釋重負的表情。
“總算是考完了。”
“黎世子,恭喜你成為第一位考完朝考的人。”
黎青顏臉上卻沒多少喜色,甚至有些沮喪道。
“是第一位考完,可卻極有可能落第。”
夏謙聞言,訝異地挑了挑眉。
“黎世子何故如此消極, 以你的才學見識,不說拔得頭籌,又怎麽會落第?”
說完這話,夏謙自己都覺得滑稽, 臉上露出一個“莫要玩笑”的表情。
黎青顏瞥了夏謙一眼, 然後搖搖頭嘆息, 剛準備說什麽, 忽然聽到身後身着官服的貢院監門官朗聲喊道。
“誰是黎青堂的親屬家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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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青顏一聽, 不由心下一咯噔, 難道她二堂弟出什麽事了嗎?
黎青顏皺了皺眉, 趕緊迎上去着急詢問道。
“這位大人, 我是長平侯府世子,黎青言,黎青堂的大堂哥,我這二堂弟可是出了什麽事?”
那位貢院監門官官職不算高,雖黎青言身無功名,但背靠長平侯府,即使長平侯府地位是在公侯中墊底,但在他們這些低品階官員眼裏,亦是需要仰望的存在。
所以,那位貢院監門官對黎青言的态度有些讨好,知其着急,趕緊将黎青堂的情況同黎青言說了一下。
“黎世子,是這樣的,貴府二公子方才才考試途中,忽然臉色發白,直冒虛汗,昏厥過去,這朝考恐怕……”
還沒等貢院監門官說完,黎青言面色一變,就想折返回貢院。
卻被貢院監門官攔了下來,貢院考場哪裏是能随意出入之地,不過,貢院監門官瞧着黎青言臉上的着急,心裏也能表示理解,勸慰她道。
“黎世子別急,貴府二公子只是暫時昏厥,本官已讓衙役将其擡了出來,一會黎世子可将貴府二公子帶去附近醫館查看一下身體。”
話音一落,就見有兩個衙役擡着一塊白布底的類似于現代“擔架”一樣的東西出了貢院。
上面赫然躺着黎青堂。
黎青顏心下一緊,她從來見着黎青堂都是胖乎乎充滿朝氣的模樣,除了上次在南華寺拉肚子拉得虛脫外,可那次也沒眼下這般蒼白虛弱。
黎青顏心裏劃過一絲心疼,雖然黎青堂不若黎老侯爺在她心裏地位重要,但天真純善的黎青堂,在這些時日的相處中,黎青顏也不自覺将其視為弟弟來看。
如今黎青堂在她眼前如此難受,黎青顏不由恍惚間仿佛看到自己在現代的親弟弟難受一般。
黎青顏眉眼滲着焦急,連忙謝過貢院監門官,跟着擔架就朝着黎府馬車而去。
只是,黎青堂的小厮剛迎上來,準備給衙役們引路到黎青堂的馬車上。
就聽見自家平素那位冷面冷心的世子爺說道。
“擡去我的馬車。”
她的馬車,是黎府最好的馬車,現在二堂弟最為需要舒适的環境。
這話一說,就連秋平都是一愣,頓了一下才是反應過來,矮身給兩位衙役引路。
心裏卻是奇異,自家主子最近真的越來越奇怪了,她先前的感覺也越發落了地。
以前世子爺可對自己的所有物十分看重,非親近之人絕不可碰。
就連馬車也是,她可從未見過世子爺的馬車坐過旁人,即使是她,也只是為了能方便照顧世子爺,才得以入內。
不過……
秋平一邊引路,一邊眼裏卻微有閃爍。
不過,這樣不若以前封閉的世子爺,不知為何,她卻有些欣慰。
以前将自己圈在自己一方天地的世子爺,實在有些可憐。
——
擔架入了馬車,黎青顏親自給黎青堂順了一方天地。
然後一邊拿出汗巾給黎青堂拭汗,一邊同秋平肅聲道。
“秋平,去最近的醫館,要快!”
可還未等秋平應允,另一道身影掀起了馬車簾,露出了一方光亮。
引得黎青顏忍不住回頭。
身着藕荷色直身的夏謙,這會手裏一手拿着一個小布包,一手掀起馬車簾,臉上是同樣的慎重道。
“黎世子,可否讓夏某替黎二公子看看。”
黎青顏差點沒忍住一拍腦門,她真是急忙叨了,差點忘了,真正的小神醫,就在她身邊。
恰巧這時,秋平的聲音也在外響起。
“世子爺,最近的醫館,驅車過去,約莫需得一炷香。”
一炷香,換成現代的算法,便是半個小時左右。
既然已有小神醫,黎青顏哪裏舍得讓黎青堂再受半個小時的颠簸之苦。
黎青顏擡眼,認真的神色,正視着眼前的夏謙。
然後朝着夏謙略一拱手,語氣帶有一絲敬重道。
“勞煩夏兄替二堂弟診治一番,青言感激不盡。”
夏謙聞言,只是淡淡勾起唇角。
“黎世子不必客氣,你的堂弟,便是我的堂弟。”
說完這話,夏謙也沒再同黎青顏多加拉扯寒暄,直接走向昏睡在一旁的黎青堂身邊。
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搭上了黎青堂的手腕。
眉目微微凝起。
黎青顏見他皺眉,心裏頓時滿是慌張,難道她的二堂弟身體有什麽嚴重的隐疾?
嚴重到小神醫都要皺眉?
黎青顏着急想詢問,又怕打斷夏謙的診治節奏,一會誤了黎青堂的病情更糟。
不安的黎青顏,只得加快了手中擦拭的速度,希望借此能幫黎青堂緩些難受。
而就在黎青顏不安之時,夏謙已經将另一手裏拿着的小布包打開,露出了其裏的一排“金針”。
他幹淨的眉眼在那一排“金針”上,掃了下,便取下其中一根細長的“金針”。
往黎青堂的某一處穴位探去,只是行至半道,夏謙手下微頓。
黎青顏不明就裏,想了一會,見夏謙還是未有動作,她才出聲提醒道。
“夏兄,怎麽停下了?”
夏謙眼皮微微上移,皺着的眉眼似乎有一絲不解。
“黎世子,為何不攔着我?不詢問我要紮什麽穴位?”
要知穴位一說,一針活人,一針亦可致死。
所以,古代就醫,若是要用金針刺穴,大夫都得提前同家人商議好,而且要刺哪些穴,具體有何功效都要說得明明白白的。
大夫尚且如此,而他夏謙在黎青顏眼裏,連個正式大夫都算不上,只是對醫理頗感興趣,而黎青顏竟然如此一句也沒問。
這讓夏謙有些納悶。
黎青顏一聽,着急的她差點脫口而出,你夏謙是太叔子的大徒弟,原書中的小神醫,連書中女主的身上的奇毒都能治,她沒理由不相信他呀。
但這話,黎青顏哪裏能說。
所以,她只是面上愣了一下,然後認真又篤定道。
“自然是因為青言相信夏兄的人品,醫品如人品,夏兄定然不會亂來的,再者,上回在朗月樓,夏兄喜對醫理的見解,也是令青言嘆服不已,而且,夏兄方才還拿出了如此奇效的碧玉膏,青言切身有感,若這些還不相信,恐怕天下間的大夫都不足以讓青言相信了。”
信誓旦旦的話,說的黎青顏自己都快信了。
夏謙一聽,眼角微微睜大,仿佛有些感動黎青顏的無條件信任。
“沒想到黎世子竟是如此信任夏某。”
下一刻,夏謙眉眼更加凝重認真道。
“如此,夏某定不負黎世子所托。”
黎青顏心下大舒口氣,幸好夏謙想的比較簡單,她說什麽信什麽。
卻未曾發現,夏謙凝重的眉眼裏閃過一絲怪異。
夏謙話剛說完,他也沒等黎青顏回話,眉眼一凝,一根金針穩穩當當地紮進了黎青堂的某處穴位。
如此幾次,黎青堂身上被紮了好幾處穴位。
但夏謙的表情并沒有絲毫放松,盯着昏睡的黎青堂,清冽的眸子一眨不眨。
夏謙不眨,黎青顏也不敢眨。
一時,兩人快瞪成兩頭貓頭鷹。
好在,沒過多會,黎青堂額尖便不再冒汗。
黎青顏一喜,這是有效?
擡眼就朝夏謙看過去,想确認一下。
果然,夏謙的眉頭輕微舒展了開,瞧見黎青顏遞過來的眼神,臉上這才有了一絲笑意,安慰她道。
“黎世子不用擔心,黎二公子只是憂思過度,勞倦傷身,導致瘀血阻滞,氣血運行不暢,再加上中氣略有不足,以至于陰火內生而引起發熱,方才夏某已經替黎二公子施了幾針,再配合夏某自己調配的一些藥物服下,回去好生修養,過幾天便會好轉。”
黎青顏聞言,一直懸着的心這才放了下來,雖然聽不懂夏謙前面說的那些專業術語,但發熱兩個字,她還是明白的。
看來,她這個二堂弟,是累過頭了,才會生病發燒。
心思微松的黎青顏,這才有心思閑聊道。
“那就好,方才見夏兄眉頭緊鎖,我還以為二堂弟的病症極為嚴重呢。”
夏謙這會正在替黎青堂收針,聽黎青顏這麽一說,身形不知怎的頓了一下。
垂着眼,好一會才是低聲道。
“因為我并不希望見到病人。”
黎青顏一滞,不解夏謙其意,哪有醫者不願見到病人的,她疑惑出聲道。
“夏兄何意?”
夏謙依舊是方才那副模樣,低着頭,默默給黎青堂收着針,嘴角微微動了動。
“雖然學醫是為了治病救人,但如果可以,夏某倒是希望天下間人人身體強健,永遠無病痛煩擾。”
“黎世子可能未曾見過,一位自知得了絕症的病人,他眼底光亮的熄滅。”
說這話的時候,夏謙已然收好了針,但是他那骨節分明的手并未藏于衣袖,而是轉而五指輕輕彎曲攤開,像是一團火焰的形狀。
就這麽靜靜地置于黎青顏和他自己中間,然後,五指一點點收攏,就像那火焰一點點熄滅一般。
最後,五指完全合攏,不見一絲光亮。
夏謙看着合攏的手,面無表情,輕輕道。
“就像這樣。”
“對于他們而言,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死亡過程中的無盡絕望。”
“所以,即使夏某的醫術再無可用之處,也願世間之人,永無病痛煩擾。”
三兩句輕飄飄地落在了黎青顏耳邊,卻讓黎青顏聽出了話裏的沉重。
黎青顏看着眼前有些不同于以往天真單純的夏謙,但卻明顯在“醫者之心”上,有着自己的一番見解,這一番見解,讓黎青顏看到了所謂真正的仁愛之心。
黎青顏忽然覺得她好似今日才真正懂了夏謙一些一般。
不似書裏的背景板,不似她所知的天真單純的醫者,他有着一顆仁愛之心,會因病人的痛苦,而期望世間永無病人。
那般感同身受的無奈痛苦,仿若一個真正的病人一般。
醫者仁心,大愛無疆。
黎青顏未曾想到在年紀輕輕的夏謙身上,竟然看到這麽深刻的東西。
一時,黎青顏眼裏頗有幾分感觸和動容。
待再次審視夏謙之時,便多了幾絲不同,彼時黎青顏只以為那不同來源于震撼和欣賞。
夏謙說完這些,見黎青顏久久不答,以為黎青顏是被他說的驚人之語噎着了,有些不知所措地扯了扯衣袖道。
“黎世子想笑話就笑話吧,這只是夏某心中的一個桃花源,就連師…咳咳,就連家中長輩聽完,也是笑話夏某太過天真,這是完全不可能實現的事……”
夏謙話還未說完,卻見黎青顏輕輕搖頭,打斷出聲道。
“青言如何會笑話夏兄,倒是夏兄先前笑話我了,夏兄的見識和抱負,遠不是青言所能及。”
說的是夏謙之前誇黎青顏是個胸有山河之人的話,若說黎青顏當時發表以八股文為依托,闡述了一部分關于教育方面的治國之道,最多便是開化世人的思想,但夏謙的想法,卻是治身。
思想和身體,分不清誰更重要,但人只有活着,才有別的可能。
所以,黎青顏才說夏謙的見識和抱負,遠超過她。
至于夏謙嘴裏的“理想化桃花源”一事,黎青顏卻有自己的見解,她接着說道。
“夏兄亦不用妄自菲薄,雖然想實現世人全無病痛煩擾,極其艱難,但并不代表這完全不可能。”
雖然在現代,也還有很多疑難雜症都未曾被攻克,但很多國家的醫療團隊都未曾放棄去攻克,一代不行,那就下一代,總有那麽一日,可造福世間大衆。
這是醫者們一代一代的心願,只不過夏謙的心願更貼近完美,所以才被太叔子笑談不可能。
是了,雖然夏謙沒說盡,但黎青顏也知他沒說的話,是他師父太叔子笑話他。
太叔子如何想,黎青顏不知道,但她卻知,人定要有信念,如此才能不斷驅使自己前進,如果連自己都否認自己的信念,那想要實現的理想,一定達不成。
所以,黎青顏沒給夏謙潑冷水,反而樂見其成。
夏謙一開始還以為黎青顏是安慰她,但兩人對視時,他卻發現了黎青顏眼底的認真。
冷不丁地,夏謙一滞,然後,忽然淺淺笑開了來。
——
收完了金針,夏謙又從腰側挂的荷包中,取出一瓶白淨瓷瓶,拆開往手心倒出一粒棕色小丸,送至黎青堂嘴邊,給他服下。
幸而小丸極小,黎青堂即使昏睡,也能吞服而下。
夏謙這才渾身放松了些,還不忘囑咐黎青顏道。
“這是清心丸,這幾日每日需給黎二公子服下,一日三次,分早中晚,一次一粒即可,黎世子且收好。”
黎青顏正認真聽着,點頭應允,這廂夏謙已然起身準備将裝有“清心丸”的白瓷瓶遞給黎青顏。
誰料,夏謙的雙腿剛一行動,忽地一麻,身體不自覺快速前傾。
然後就是一頓“叮鈴咣當”地響動。
侯在馬車外的秋平和烏木一聽,兩人臉色同時一變,秋平嘴快,比烏木更早詢問,擔心道。
“世子爺,夏公子,可是發生了何事?”
此時的黎青顏和夏謙,卻顧不上回答秋平的問話。
兩人現在正處于一種極為難以描述的姿勢,大眼瞪小眼中。
同時,兩人臉上都有明顯的錯愕。
夏謙半壓着黎青顏的身子,小腹不由自主地貼上黎青顏的小腹,方才還攢在手裏的小瓷瓶,已經不知滾向何處,反而因為空出了手,夏謙的手扣在了黎青顏的掌心之中,他甚至能感受到黎青顏掌心的溫暖。
這突如其來的溫暖,讓他恍惚間忘了第一時間抽回手。
因着馬車只有沿邊的位置能夠躺睡,所以,夏謙只能半蹲在馬車中央給黎青堂搭脈,方才起身時,腿腳蹲麻,才不自覺失了控制,将黎青顏撲倒。
但回神之後,夏謙卻想起身。
只是,在起身的瞬間,他卻忽然一愣,動作一僵,過了一會,才是繼續動作,但這回他卻沒有起身,反倒越發下壓。
這一舉動,卻讓被壓在夏謙身下的黎青顏不自覺臉紅了起來。
她長這麽大,除了自家弟弟,還沒同其他男人這麽親近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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