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任大人和周大人兩人離主院不過幾步距離。

兩人的對話,在屋內清理試卷的其他幾位閱卷官, 聽得一清二楚。

其中, 就有雲大人。

此時,他臉色微僵, 和其他幾個閱卷官一起,快速朝外走去。

周大人這會還處于有些愣神的狀态, 未能及時替任大人篩出試卷。

而雲大人一行閱卷官已然迎了上來, 連忙恭敬道。

“見過任大人, 見過各位同考官大人。”

同考官中的有幾位大人見行禮之中有雲家子弟,不由沖他笑了笑,而任大人只是輕輕掃了幾個閱卷官一眼,淡淡颔首, 一視同仁, 并沒有對雲大人區別對待。

任大人扭頭又看向周大人, 重複了一遍道。

“這位大人, 那篇文章?”

周大人這才徹底反應過來,臉上驟然驚喜, 一手托着試卷, 另一只手騰了出來, 就準備替任大人找出那篇文章。

此時, 低頭的雲大人一聽,心頭莫名有些不好的預感。

他眼珠微轉, 親切的圓臉上, 揚起一抹使人親近的笑容道。

“任大人, 落選試卷已然被歸為落選,這再單獨拎出來看,是否有些不合規矩?”

任大人還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樣。

“就算不是這篇,我亦有意再查一下落選試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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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開盛年間,便有那負責的主考官會遴選落選試卷,以免滄海遺珠,我不過是效仿先賢而已。”

開盛年間,便是燕太祖時期,取其“開啓盛世”之意,科舉也是在那時被燕太祖提議的,當時,因科舉剛興,世家勢力并不算鼎盛,好些主考官并不算全然受世家控制,也極其負責,便會抽查落選試卷。

而到了現在,以“白家”為首的世家把持朝政,主考官就算不是白家的人,也大多不敢同世家争鋒,也懶得自己再去挑選試卷,挖出來的人才,若是不能為白家所用,亦不會受重用,挖出來又有何用。

所以,已經有好些年,沒有主考官會親自去抽查落選試卷了。

雲大人乍聽任大人拿開盛年間的事做類比,有理有據,歷史上早有人開先河,一時有些語塞,不知該如何接話。

就在雲大人語塞時,周大人欣喜的聲音倒是出了來。

“找到了!任大人!”

話音一落,就想将手中飄紅的“朱卷”遞給任大人,可遞到半道,周大人被陽光刺啦了一下眼,才驚覺沒請任大人往屋裏做。

周大人有些手足無措道。

“任大人,還有幾位同考官大人,不若先進屋再看吧。”

幾位同考官大人不置可否,齊齊看向任大人,等待他的意見。

任大人卻擡了擡頭,看向頭頂和煦的陽光,眼神微凝道。

“無妨,就在此吧。”

任大人輕輕撫了下長長的美須,面目不辨情緒道。

“這可是久違的陽光。”

這話一出,雲大人心頭驀然一驚,餘光掃到任大人官服上的“雲雁”,簡直乍眼的緊。

旁人或許以為任大人說的盛京最近持久的陰天,但對朝堂動向十分敏銳的雲大人,卻自覺有另一番深意。

看來,自家老爹說得果然沒錯,這位新任主考官是個硬茬。

此時,任大人已然接過周大人手中的試卷。

其他幾位閱卷官皆知任大人手中那份試卷是什麽內容,既然任大人想看,除了雲大人以外的其他閱卷官亦是好奇,任大人看到這份試卷,會作何反應呢?

誰料,任大人只是十分平靜地将那篇文章從上掃到下,目光至始至終,皆是淡淡。

淡定地讓在場官員好生佩服,如此驚世之作,竟無法讓任大人多一個表情。

若不是文章寡淡,便是任大人極為沉得住氣。

在場閱卷官皆是見過文章的,所以,自然是覺得是第二種。

而幾位同考官卻沒見過,一時有些好奇,莫不是這絕世好文章,名不符實,不堪入任大人的眼?

幾位同考官伸長了脖子,想伺機偷看一下任大人手中的文章。

當然動作浮動有些大,一下子就被任大人發現了。

任大人還是那副淡淡的表情,遞給身邊最近的同考官,也就是那位許大人道。

“你們也看看吧。”

許大人小心翼翼接過,然後展開。

下一刻,便是愣怔。

幾位閱卷官見狀,心裏不住點頭,這才是正常反應嘛,果然是任大人內心過于強大。

其他幾位見同考官,見許大人表情這麽誇張,皆是湊了過來,不一會,這份試卷,就在幾位同考官手中,傳閱了個遍,只是每一個同考官剛看完的表情,都同許大人如出一轍。

要說這幾個同考官,不論是否贊成試卷中的觀點,但不可否認這确實一篇絕世好文章。

甚至很有些極為尊重孔孟之道的同考官,看完之後,都有種快被說服的感覺。

只是,衆人瞧着神色淡淡的主考官,心裏沒底,不便發表意見。

倒是任大人挑了挑眉道。

“怎麽了?你們看完了便說說吧。”

幾位同考官面面相觑,因為摸不準任大人的态度,誰也不願意當這個出頭鳥。

最後還是許大人被推了出來。

許大人恨恨地看了一眼推他出來的同考官,面上有些懊惱,但還是得硬着頭皮,許大人琢磨着任大人還算寬厚之人,便順着自己的心意答道。

“回禀任大人,此文确實乃極佳之文,堪比絕世,其中論述的觀點,雖否定了聖人之言,有些大逆不道,但不論論點論據,皆是在理,且雖行文頗具煙火氣,舉得例子也是身邊小事,但也正因如此,才讓我等身臨其境,更能理解文章中的深意,而且最後,也點明了聖人所出之言具有其時代背景,也算全了聖人的體面,如以下官之見,此文定然名列三甲之位,落選實在可惜。”

可許大人話音一落,卻忽然聽到頭頂平素和善的任大人忽而傳來一絲略帶嚴厲的聲音。

“許大人,你亦知此文,有大逆不道之嫌,竟妄想讓他進入三甲?”

“可是嫌頭頂的烏紗呆得太安穩了?”

任大人話一出,方才還覺得任大人寬厚的許大人面色一白,撲通一下就跪倒在地。

“下…下官不敢。”

任大人重重“哼”了一聲,仿佛真的覺得此文大逆不道一般。

在場其他官員見狀,琢磨出意味,看來任大人也不看好此文。

周大人更暗道糟糕,先他還以為主考官大人看到這篇文章,定然欣喜,便不會使其落選,誰料現在卻招了任大人的厭煩,這可如何是何?

周大人擔心任大人會追責這位考生。

任大人之後也沒理跪着的許大人,反而轉頭問向周大人。

“此文當時可是你判的不通過?理由是什麽?”

周大人這會正滿心郁悶,乍聞任大人問話,還未來得及回答,就被一旁另一位閱卷官搶了話。

“試卷雖然是周大人判的,但理由是雲大人說的。”

說完閱卷官有些殷勤地瞧着雲大人,仿佛是替他揚了名一般。

而方才發生的一切,也切切實實落在了雲大人眼裏。

包括,态度忽轉的任大人。

這個方才在他眼裏還是硬茬的男人,忽然如此行事,他有些看不懂。

誰料,他還沒琢磨明白,就被另外一個閱卷官推了出去,一時之間,雲大人心頭有些煩躁慌亂。

但已然被推了出去,雲大人也只好點頭承認道。

“是下官所言。”

這回對上雲大人,任大人的聲音和煦了不少。

“理由為何?”

這是衆人皆知的事,雲大人也沒辦法隐瞞,接着道。

“理由為聖人無錯。”

聞言,任大人聲音裏果然多了幾分高興。

“原來如此。”

雲大人一聽,心中的警惕略松,雖這個任大人,他們“保世派”還沒有拿下,但看來亦是一個迂腐之人,此文不用他說,任大人本身也不喜。

如此,他也不用多折騰一番功夫了。

果不其然,任大人接下來說道。

“雲大人既然如此批判得如此得宜,我合該獎賞你一番。”

雲大人趕緊拱手。

“豈敢豈敢。”

心下卻不以為然,任大人說到底不過一個老學究,身沒二兩銀,能有何他能看得上的獎賞。

任大人的話卻沒有因為雲大人的話而停下,反而接着道。

“不如奏請聖上……”

這句一出,在場所有官員皆是變了臉色。

莫不是要給雲大人升官?

可誰料,任大人下一句話鋒急轉直下,語氣也陡變嚴肅。

“讓雲大人去工部當個所正如何?”

意思很明顯,是讓雲大人調任工部所正。

這話一出,方才變了臉色的官員,更變色了,這其中,變得最嚴重的還是雲大人。

他如今身為禮部郎中是正五品的官,可那工部所正不過是一個正七品的官。

一下子掉了好幾個品階,雲大人如何能開心的起來!

而衆人這才真正明了了任大人的意思。

他,極喜,那篇絕世好文章!

雲大人倒不若許大人那般一下子跪倒在地,但也哆嗦了下身子道。

“不知下官所犯何事?任大人要如此處置于下官?”

任大人這回好整以暇,輕輕撫着胡須道。

“玉石不分,不明真理,一味崇古,不懂取其精華,棄其糟粕之意,如何能在禮部行走,你說我該不該如此處置于你?”

“下官沒有……”

“有沒有,你說了不算,可你的行動已然證明。”

“而且……”

任大人說到這時頓了一句,回身同身後的跪着的許大人道。

“起來吧,取我筆來。”

許大人的內心仿若從高山墜入平地,忽上忽下,不得安定,知其任大人并不是真生他氣,趕緊麻溜地将筆呈上。

任大人看了一眼一旁哆嗦的雲大人,然後在手中的試卷上,畫了一下,沖着許大人冷聲道。

“而且,你攔下的是朝考頭名的試卷。”

下一刻,任大人手中試卷一揚,遍地朱色的試卷上,赫然出現了一抹黑色。

其上寫着一個字——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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