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詭谲的情勢】

天空剛剛翻起魚肚白,多數人還在夢鄉中流連忘返,可是得到消息的安溪,已經快馬來到關家莊子前,一個縱身,翻進圍牆。

主子爺不在他的房裏?難道猜錯了,主子爺不在這裏?

他猶豫片刻,轉身往關宥慈房間走去,輕輕敲門,裏面很快出現動靜。

侯一燦清醒,看着淩亂的床被,以及窩在自己懷裏的關宥慈,他眉心緊蹙。他果然做了……

該死的!原來他教會她不要輕易品嘗愛情,目的是為着監守自盜?他告訴她男人多薄幸,要她睜大眼睛,到最後卻讓他占了便宜?

該死的侯一燦,你在做什麽!你有沒有一點點良心,她才十五歲,你居然這麽狼心狗肺!

這時候,敲門聲又傳來了,伴随着安溪的低喚,“宥慈……”

安溪怎麽會找到這裏?莫非……

一驚,他把枕在她頭下的手臂輕輕抽出,試着不驚動她,但他一動,她就醒了。

被折騰一晚,關宥慈非常疲累,但做了壞事,她有些良心不安,一點點動靜便讓她的精神用最快的速度集中。

她望向侯一燦,首先入眼的是他皺在一起的眉心,這個表情是……後悔?

驀地,心被刮下一層皮,說不出口的滋味。

與她對視片刻,侯一燦慚愧地背過身,他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她。

他口口聲聲說愛亮亮,轉過頭就和她在床上翻雲覆雨,她會怎麽想他?他的愛情太廉價?

不知如何面對,他只能假裝不曉得背後有兩道目光在注視,他撿起地上的衣服時,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

果真是後悔了啊……關宥慈緊抿雙唇,心想,要不要對他說,別介意,昨晚只是個意外,我們都別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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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還來不及說,侯一燦先一步開口,“我會負責的。”丢下話,他依舊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她,不敢轉身、不敢對視,他快步走到門前,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補上一句,“等我回來。”

他開了門,瞥了驚愕的安溪一眼,并未多說什麽便把門給關上,大步往前走,安溪立即跟了上去。

關宥慈望着門板,蠟燭已滅,晨曦未明,她坐在光線不明的屋內,沉默着。

負責,這是相當好的字眼,是任何女子在經歷這種事情之後,最想聽到的一句話,可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刺耳。

負責,是因為他覺得犯錯了?他認為昨晚的過錯,無法挽回,只能彌補?

可她不覺得有錯,她願意試婚、樂意試婚,就算結局和想像中不一樣,她也想試試,至少……至少有這麽一次,不枉此生。

可他認定是錯誤,所以願意負責任,願意承擔。

她苦苦一笑,真是的,怎麽讓人這樣難堪呢?

轉眼,二十幾日過去,侯一燦杳無音訊。

關宥慈無法不這麽想,是因為即使願意負責,他還是覺得太困難,所以他後悔了讓她等他回來?

其實沒關系的,她想通了,不都說強扭的瓜不甜,她不願意自己的下半輩子在他的勉強中度過。

一個人其實可以過得很自由,是的,她應該更豁達一點。

收拾好筆墨,她想,也許該把心意告訴侯一燦,讓他別那樣尴尬。

吩咐劉叔備車,關宥慈坐在梳妝臺前,演練要對侯一燦說的話——

“爺說的,逝者已矣,來者可期,所以忘記那天的事吧,我可不想天天看着爺的臭臉過日子。”

不好,這話帶着埋怨味道,應該說得更開朗一點。

“負什麽責,我怎麽聽不懂?爺可不要壞我名聲,我還是黃花大閨女呢。”

心知肚明卻一路裝死,會不會惹毛他?

“爺,那天的事可不可以假裝不存在,我不想對爺負責。”

這個還不錯,誰說只有男人能對女人負責,女人也是用一輩子的忠誠對待男人啊!就這個吧,大大方方告訴他,她不想負責,一個小小意外,無須記挂。

她看着鏡中的自己,對自己微笑,鼓吹出幾分勇氣。可以的,她可以做得到。

這個說法,能讓他們恢複過去的關系,兩人不再尴尬,而她可以繼續留下。

很卑微是吧?是啊,啥都不求,只求能夠看見他,即使他心裏擺不下她。

撲上薄粉,掩飾眼睛底下的青,要用輕松愉快的語氣說出痞話,就能不讓人窺見傷心,這是耍痞的基本原則。

搭上馬車,關宥慈先到同文齋,侯一燦不在、楊掌櫃也不在,再到岳鋒叔的家,他的家人說他已經離開京城十幾天了。

她又找過幾間侯一燦常去的鋪子,他們說:“爺已經一年沒來過。”

一輛馬車像無頭蒼蠅似的在京城各處亂繞,最後竟然停在鎮國公府前。

等關宥慈回過神來,忍不住苦笑,這種地方怎麽是她能來的?

“走吧,去寒舍書院。”她對劉叔說道。

這個年,大哥和弟弟肯定不能回來過,開春二月就要參加會試了,運氣好的話再參加殿試,不管幾甲,都是開啓仕途的第一步。

但大哥堅持,他說:“若是考上三甲,不如三年後再下場。”

關宥善不願意再等三年,他日夜熬着,刻苦得讓人心疼。

馬車調轉方向,車輪辘辘響着,她說不清心情,是因為不必面對侯一燦而感到輕松,還是因為不能

立刻把話說清楚而沉重。

馬車突然停下,一陣聲嘶力竭的哭聲從外頭傳來,關宥慈不解地拉開車簾往外望。

雙玉請示道:“小姐,我下車看看?”

關宥慈點點頭,交代一句,“別惹事。”

“奴婢知道。”雙玉下車,擠到人群中間,不久返回車上。“小姐,有個婦人抱着孩子,滿身是血,跪在濟世堂前,求大夫救她的孩子。”

“那孩子怎麽了?”

“不曉得,襁褓上沾滿血漬,也不知道是婦人的血還是孩子的。”

“大夫怎麽說?”

“大夫說那孩子沒救了,婦人不停磕頭,拉着大夫不放手。”雙玉愁了眉頭,婦人的哀傷讓人憐憫。

“下去看看。”

關宥慈下車,雙玉跟在後頭,穿過人群,看見跪在濟世堂門口的婦人。

她穿着一身打着補丁的舊衣,額頭劃了個大口子,血流滿面,懷裏的嬰兒早已沒了動靜。

“怎麽回事?”關宥慈問向一旁圍觀的大嬸。

嬸用衣角抹眼睛,說道:“慘吶,這婦人叫秦五娘,是我們村裏的人,性子好又快,對待娘家母親和婆婆都很孝順,提起她,人人都要豎起大拇指。可她家裏光靠兩畝瘦田過日子,生活清苦,偏偏婆婆重男輕女,前頭生了三個女兒,都被婆婆送出去當童養媳,好不容早盼晚盼,盼來一個兒子,卻在懷胎七月時洗衣服滑倒,這孩子打一出生就多病多災。

“昨兒個深夜娃兒發燒,秦五娘一大早就搭着我家的牛車進城,出門前,她家男人跟裏正借來半兩銀子,打算看大夫抓藥,怎料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一匹瘋馬把她給撞了,這一撞,孩子沒抱好,飛了出去,瞧,娃兒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這不……大夫也為難啊……”

秦五娘不願意放棄,她不顧額頭傷口迸裂,拚命向老大夫磕頭。

老大夫嘆道:“這位娘子,不是我不肯救,看你這個樣子,家裏肯定不好過,就算老夫勉強開藥,也救不了你兒子的命,頂多再拖一、兩個月罷了,這兩個月裏,你能每天送孩子來我這裏施針?再說了,救命藥材哪樣是便宜的,就是普通人家也供不起啊,你這個樣子……豈不是為難自己?”

聽完,秦五娘放聲哭號,“我的心肝吶……”

圍觀百姓紛紛嘆息,為孩子也為婦人不舍。

關宥慈皺着眉頭,走上前蹲到秦五娘身邊,柔聲道:“別難過,我們帶孩子進去讓大夫施針。”

聞言,圍觀民衆驚訝了,這位姑娘穿着普通,身上也無昂貴首飾,雖然通身的氣度不似一般女子,但她真的能拿出救命錢?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秦五娘也懵了,她傻傻地望着關宥慈,看着她溫柔的目光,看着她絕麗的容顏,仿佛看見了觀世音菩薩,是老天爺派仙女來幫助她的嗎?

關宥慈見秦五娘吃驚太過,一動不動,幹脆抱過孩子,遞到大夫跟前,揚聲道:“還請老大夫救孩子一命。”

老大夫與她對視半晌,嘆口氣道:“進來吧。”

雙玉見狀,連忙扶起秦五娘,一同進了藥鋪。

老大夫給孩子施針,片刻,孩子放聲大哭,秦五娘淚流滿面。

秦五娘包紮好傷口之後,關宥慈請同村大嬸回去報信,之後領着兩人回莊子安頓下來。

之後,劉叔每天都駕車送秦五娘和孩子進城施針。

一天的醫藥費要十兩銀子,貴得吓人,但關宥慈全付了,秦五娘感激不已,求着要賣身為奴。

關宥慈哪肯挾恩求報,她一再拒絕,秦五娘卻意志堅定。

雙玉見小姐為難,拉着秦五娘道:“秦姊姊,不是我說,買一個丫鬟才多少錢,容貌齊整的也不過六、七兩銀子,小寶的湯藥可遠遠不止這些,你讓小姐做賠本生意嗎?”

雙玉口齒伶俐,說得秦五娘羞愧難當,吶吶道:“我知道,可我沒有其它辦法了……”

關宥慈橫了雙玉一眼,接話道:“眼前最重要的是怎麽把小寶的傷病治好,我知道秦姊姊在意銀子,可你有沒有聽說過,風水輪流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說不定日後有我仰仗秦姊姊的時候呢!” 秦五娘苫笑,她家一窮二白,有什麽能讓人仰仗的地方,小姐不過是安慰自己罷了。

關宥慈拍拍她的手背。“秦姊姊,我這話不中聽,可你得擺在心底,小寶的情況雖然穩定下來,可大夫沒松口,這幾天除了許大夫之外,小寶也看過不少其它大夫,大家的說法一致,你心裏得有個底。”

秦五娘點點頭,她知道,可小寶是她用命換來的孩子啊,就算希望再渺茫,她都不願意放棄。

關宥慈輕嘆,天下父母心吶,看着秦五娘,她想起自己的娘親,她輕輕摟着秦五娘,低聲道:“秦姊姊別誤會,不管藥再貴,我都會堅持每天讓小寶看大夫,說不定會有奇跡出現,但是倘若命數已定……”

“明白的,我不貪求,我只想對小寶盡心到最後一刻。”

關宥慈點點頭,她明白就好。“每個孩子與父母的緣分有淺有深,強求不得,也許這一生秦姊姊和小寶結下善緣,下一世他還會再投生到姊姊的肚子裏,再當姊姊的兒子。”

“會這樣嗎?”

“會的會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人做了什麽,老天爺眼睛大着呢,秦姊姊這樣好的人,肯定會有後福。”雙玉接話。

秦五娘被主仆倆說得收拾起眼淚。

關宥慈側過身,看着熟睡的小寶,觸觸他粉嫩的臉頰,她也心疼啊,才兩個月的娃兒,就要承受這麽多的苦痛,若真有前世今生,下個輪回,老天會将少給的福氣還他吧?!

“不管是一個月、兩個月,還是半年,我們好好疼他,不留遺憾。”

“我聽小姐的。”秦五娘道。

就這樣,秦五娘安心在關家莊子住下。

臘月二十,秦五娘已經在莊子裏住上一個多月,丈夫昨天上門,讓她帶着小寶回家。

他說:“別折騰孩子了,就快過年了,我們帶小寶回家團圓。”

他的無奈,秦五娘明白,夫妻倆抱着痛哭一場。

關宥慈不忍,留他們多住兩日,“明兒個進城,讓許大夫給小寶多備下幾日藥,既然要團聚,總得讓小寶平安度過這個年,對吧?”

兩夫妻同意了,隔天一早,劉叔就送兩夫妻和小寶進城看病。

下雪了,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雪很大,瞬間覆蓋出一片銀白世界。

侯一燦依舊沒有消息,關宥慈等得心焦,卻不敢在明面上表現。

中午,關宥慈在算帳時,發現京城各家鋪子的收入在這個月裏都少了幾成,有少兩、三成的,也有少近六、七成的。

怎麽回事?只有爺的鋪子這樣,還是所有人的鋪子都這樣?如果只有爺的鋪子營收減少,她該不該懷疑,有人要對付爺、對付鎮國公府?

住在城郊,宅子雖然便宜,可壞在消息不靈通,也許待在城裏能知道得多一些。

念頭起,關宥慈坐不住,她想往城裏走一趟,這時候卻來了個意外訪客。

“盼盼姊?”關宥慈難掩訝異。

“宥慈,我來知會你一聲,京城風聲緊,反正快過年了,我幹脆提早關門歇業,我讓阿樣看緊鋪子,姑娘們那邊也好一通叮咛,讓她們待在屋子裏,哪裏都別去,趁這幾天,我打算走一趟祈縣,再挑幾個姑娘回來調教。”

她沒想到冰山美人的生意會這麽好,現在上門看戲的人比關起門聽姑娘彈琴說笑得多。

“風聲緊?發生什麽事了?”

殷盼盼面容凝重,猶豫半晌後回道:“我猜宮中有變。”

“姊姊怎麽會這麽猜?”

“七、八日前,孫平惠到冰山美人,他看上羽塵,可當時羽塵正在接待江勝,早幾天就預約好的,哪能說換就換?沒想到孫平惠大鬧一場,悻悻地指着江勝的鼻子說,他再嚣張也沒有幾日好光景,還讓羽塵等着,說是等過完年就來贖她出去。”

關宥慈皺眉,侯一燦雖然不在京城,可是殷盼盼經常賣消息給岳鋒叔,跟着殷盼盼,她多少知道些朝中大事。

皇子與二皇子的東宮之争已經擺上臺面,孫平惠是大皇子的嫡

親母舅,雖說碌碌無為,卻是孫家未來的掌舵人,而江勝是二皇子黨中最厲害的軍師,孫平惠敢指着江勝的鼻子嚣張,莫非……

“盼盼姊,你來的時候,經過同文齋……”

殷盼盼明白她想問什麽,這丫頭是個可造之才,可惜岳鋒的主子爺打死不讓她進冰山美人,否則冰山美人肯定能成為侯府最重要的眼睛。

“不只同文齋,岳鋒手下那幾間鋪子都關起門了,我問過左右鄰居,才曉得是這兩天的事。”

果真出事了?“盼盼姊,京城裏還有其它消息嗎?”

“侯二爺半點消息都沒透露給你?”殷盼盼不解地問道。

關宥慈搖搖頭。

殷盼盼一拍額頭,是她想偏了,朝廷的事事關重大,侯一燦怎麽會告訴一個小丫頭?連岳鋒也是在兩個月前才曉得他家主子爺管的事……大得驚人。

什麽纨绔?那是裝給外人看的。

“兩個月前,北疆告急,鎮國公和世子爺領軍北征,大軍未動,糧草先行,這是慣例,可這回不見糧草,鎮國公和世子爺就得先提槍上陣……”

就是要岳鋒幫着籌糧草,他才曉得侯一燦的身份有多驚人。

“沒有糧草怎麽上陣,這當中莫非有人使壞?”

“可不是嗎?皇上跳腳,大罵百官,可誰也不敢出頭,就你們家二爺傻,一無官身、二無職位,好處沒撈到,先掏出白銀五十萬兩,還自願帶着銀子北上買糧,幸好南北大道已經開通,糧草及時送到前線,沒讓大軍餓肚子。”

兩個月前的事?關宥慈明白了,所以那天安溪哥找來,侯一燦匆促間離開。

“然後呢?”

“北疆打得火熱,朝廷紛亂,這兩天京城大街上,兵馬司的人到處巡邏,聽說皇上罷了早朝。”

“這樣……不對勁。”關宥慈沉吟道。

殷盼盼追問道:“哪裏不對勁?”

“照理說,不管是打仗或民變,局勢越是混亂,皇上就越要擺出一副天下太平的樣子好安定民心,既是如此,怎麽會在這時候罷了早朝,除非……皇上有難?”關宥慈大膽假設。

沒錯啊,冰山美人正賺錢呢,要是碰上國喪……唉,做娛樂業的,最怕這一茬!“不知道是大皇子還是二皇子下的手?”

“盼盼姊,若朝廷真有變動,京畿大營……”

“是,京畿大營就會派軍隊鎮壓。”

明白了,京畿大營原本掌控在侯一鈞手上,有他和鎮國公在,京城不會亂,若有心人想攪動京城這池水,必得先調走鎮國公和侯一鈞,所以……想到這兒,關宥慈心驚膽顫。

“這是內神通外鬼!一方面調走鎮國公,好将京城控制于掌中,再用一場必敗之仗,鏟除不肯站隊的鎮國公府,将大周兵馬盡收囊袋,盼盼姊……”

關宥慈焦慮的神情落在殷盼盼眼底,這麽快就想通了?侯一燦身邊果然沒有弱将。

殷盼盼接着道:“出城的時候,我聽見北方傳來消息,說國公爺和世子爺兵敗,投降北夷。”

荒謬!謊言!鎮國公府裏老鎮國公和女眷們都在,誰會相信這麽荒唐的指控?可是百姓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的人接下來要怎麽做?

看着臉色慘白的關宥慈,殷盼盼拍拍她的肩道:“我們只是弱女子,在絕對的權力之下,什麽事也做不得,這樣說雖然自私,但這種時候,一動不如一靜,明哲保身才是對的。

這幾天你別出門,家裏還有備糧嗎?如果沒有,這兩天讓劉叔到

附近買些糧米,約束好下人,盡量別往外跑,關起門戶,安生過日子……”

接下來殷盼盼說了很多,但關宥慈半句都沒有聽進去。

殷盼盼一走,她立刻吩咐道:“雙玉,讓劉叔備車,我要進城一趟。”

“劉叔送秦嫂子和小寶去看大夫,還沒回來。”

關宥慈等不了他們回來,她換上厚襖子,披上大氅,她的馬術還不行,但她毫不猶豫地騎上白馬,往城裏一路疾馳。

出乎關宥慈的意料,鎮國公府并沒有亂起來。

自從兒孫領兵出征,老國公爺便拘着下人,深居簡出,低調過日子。

這天,鎮國公戰敗、降敵的消息傳來,老國公爺刻意封鎖消息,只召了媳婦和孫媳婦及府中總管進花廳密談。

管事進門窠報,不久關宥慈進了大門,老國公爺炯亮有神的目光盯箸她,她不慌不亂,向老國公爺行大禮。

“你說,你是阿燦的義妹?”

“是。”除這個身份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樣站在這個大廳上。

老國公爺道:“阿燦不在府裏。”

“宥慈明白。”

“那麽姑娘今日過來,有什麽事?”

深吸氣,這一趟确實太魯莽,她只是個女子,沒有資格評論朝政大事,更何況她猜測的不見得正确,只是……她必須來,否則會一輩子良心不安。

她硬着頭皮道:“宥慈有座莊子,離京城不遠,若老太爺相信我,請随我到莊子住幾天。”

老國公目光一凜,眉心微蹙。她知道什麽?或者是阿燦告訴了她什麽?

不可能,那日他們父子三人匆匆離京,連家人都來不及交代,哪有時間告訴旁人發生什麽,所以是她猜出來的?

“怎麽,那處莊子景致特別好嗎,為何特地上門相邀?”他再試探一句。

“是,莊子寧靜、安全。”

果然,她知道!老國公淡淡一哂,回道:“馬上就要過年了,老夫怎麽能離開?”

關宥慈雙膝跪地。“老太爺,有謠言說鎮國公投敵,如今皇上罷朝,何人監國尚且不明,為保前方梁柱安心,請老太爺攜府中大小,随宥慈出城。”

她這話說得夠明白,老國公爺何嘗不懂?

若謠言為實,兒孫三人必已落入北夷手中,生死難料;若傳言為虛,他們未被敵人俘擄,定會想方設法返京。

要是他沒料錯,這場戰争是争位者的自導自演,一計不成,必會再設下第二計,到時鎮國公府上下将會成為人質。

這孩子是個明白人,可惜來不及了,他們哪裏都躲不了。

他已召了媳婦、孫媳婦說話,身為國公府的人無權貪生怕死,就算這是一場陰謀,他們也只能受着。

“姑娘的好意,老夫心領,回去吧,這件事你攬不起。”

“攬不攬得起,何妨讓我試試?”關宥慈的眼底透出堅毅。

搖頭,老國公爺道:“姑娘何不猜猜,現在有幾雙眼睛盯着鎮國公府,便是姑娘走出去,怕是不到一天的時間,連姑娘的生辰八字都會被人摸透。”

與老國公爺對望,關宥慈滿腦子混亂,她找不出說服人的話,但不想放棄。

爺在,護着她,爺不在,她來護着爺的一家人!

下定決心,她回道:“宥慈明白了,不知道鎮國公府裏可還有空屋?宥慈一路疾行,累了。”

老國公爺失笑,這丫頭是傻了嗎?這時候的鎮國公府是碗毒藥,誰沾誰死,她還傻得送上門?

但說不感動是假的,同生共死四個字說得容易,做來難,貪生怕死是人的天性,她才幾歲,就能做到置生死于度外?

“你可知道留下來将會面對什麽?”

“知道。”

“老夫再說一遍,這事,你攬不起!”

關宥慈點點頭,回道:“攬不起總陪得起吧。”

老國公爺眼底閃過欣賞,但生死關頭,何必再拉人下水?“倔強什麽?蝼蟻尚且偷生,多死你一個不多,少死你一個不少!”

“宥慈心裏明白,可義兄待我恩重,在這種時候,我無法視若無睹。”

老國公爺輕喟,這丫頭的性子和阿燦恁地像,一旦決定,就是八匹馬也拉不動,傻啊,可是傻得可愛,傻得招人疼。

這時鎮國公夫人和葉梓亮從屏風後頭走出來,葉梓亮手裏抱着兒子,婆媳互望一眼,雙雙跪到老國公爺面前。

國公夫人看看關宥慈,再看看公公,毅然決然地道:“媳婦明白,身為侯家人,不能貪生怕死,既是侯家的一分子,就該與鎮國公府同生共死,只是……求父親為侯家留下一條血脈。”說罷,婆媳兩人向老國公連磕三個頭。

老國公看着媳婦眼底的堅持,嘆口氣,也罷……

在葉梓亮的淚水中,關宥慈抱着孩子随侯府管家前往後門,後門連接邱侍郎家後院,只要跳過一堵牆,她就能從邱侍郎家大搖大擺地離開,行經花園時,她遇見提着食盒的徐宥菲。

徐宥菲打量着她,看着她懷裏用藍色粗布包裹着的小嬰兒,疑惑上升,那是……侯一燦的種?她當了侯一燦的外室?

真是好手段,不顧名聲、不要臉,只要能達到目的,什麽都可以賣。

徐宥菲想到心心念念的侯一燦,恨意油然而生,這個賤女人為什麽不去死,為什麽一輩子都要搶她的東西?!

“姊姊怎麽來了?莫非……母憑子貴,想求夫人收留?”

關宥慈無心與她啰唆,扭頭就走。

她這樣的舉動激得徐宥菲狂怒。“把徐家的臉丢到京城來,好端端的大小姐不當,寧可當人外室,真是好教養!”她搶上前,扯住關宥慈的手臂,這一拉,嬰兒的臉露了出來。

這不是峻兒嗎,關宥慈要帶他去哪裏?徐宥菲還想拉扯,弄個明白,白總管見情況不對,上前一聲喝令,“退下!”

徐宥菲不甘願地退開兩步。

白總管觑她一眼,走到關宥慈身邊,低聲在她耳邊說話。

看着兩人的背影,徐宥菲起了疑心,滿府上下把峻兒當心頭肉似的,怎麽會允許外人抱走他?莫非……

屋外雪越下越大,屋子裏燒着地龍,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關宥慈抱着娃娃慢慢走、輕輕哄,今天晚上他吃得不多,但精神還好,一雙黑黝黝的眼睛望着自己,看得人心軟。

雪球縮在床上,無聊地搖着尾巴,時不時低喚一聲,好似不滿意主子的寵愛被另一只動物搶走。

看雪球那副委屈樣兒,關宥慈不免失笑,“行了行了,明兒個放你出去溜跶溜跶,行不?”

雪球“嗚嗚”兩聲,把頭埋回棉被裏。

“這麽委屈啊?對不起啦。”把娃娃放在床上,關宥慈一下一下順着雪球的毛,它還是一身雪白,只不過那身毛越來越硬,摸起來紮手。

雪球被她摸得很舒服,享受得微眯起眼睛。

她笑問道:“爺說,雪球想找媳婦了,對嗎?好,等爺回來,讓爺送你回家,好嗎?只是我舍不得雪球啊。”

人就是這樣,處着處着就會生情,對雪球是,對娃娃也是。

養娃娃很麻煩的,半夜老得爬起來喂他喝奶,家裏沒有奶娘,幸好隔壁莊子有頭母牛剛生下小牛崽,否則娃娃就要餓肚子了。

可一個晚上起來兩、三次也很累人,才幾天,雙玉、雙碧眼底下都有了黑影。

所以都說天下父母心啊,苦着、累着、養着,把所有心思全放在孩子身上,一年、五年、十年……眼裏只有孩子,一輩子就這樣過去,啥都不求,只求孩子健康長進。

看着孩子,關宥慈笑得特別溫柔,真是奇怪,這孩子也不曉得哪裏來的魅力,就是讓人想要一看再看。

突然間,一聲震天價響吓了她一大跳,娃娃也被吓哭了,她急忙把孩子抱進懷裏。

還沒搞清楚怎麽回事,房門就被人一腳踹開,冷風侵襲,屋外的漫天大雪随着身穿盔甲的軍官飄進屋裏。

雪球身手靈活,倏地跳下床,護在關宥慈身前,對着幾名官兵發出低嗚聲。

雙玉、雙碧、劉叔也被吓醒了,想沖進屋裏,卻被兩名軍官攔在外頭。

劉叔的求饒聲傳來,緊接着是雙玉的驚喊,然後是清脆的巴掌聲……屋外亂成一團。

關宥慈深吸氣,一雙眼睛緊緊盯着對方,臉上滿是不屈,下意識地抱緊孩子往後退去。

“把孩子給我。”為首的軍官對她斥喝。

她試着用平靜的口吻道:“軍爺深夜到此,不知有何貴幹?”

“你應該比我清楚,不是?”有意思,居然不害怕。勾勾眉,軍官向前兩步,逼到她面前。

憋着氣,她咬牙道:“小女子确實不知道軍爺此行目的為何,是否找錯地方、找錯人?如果是的話,還請軍爺別擾民。”

擾民?還真敢說!軍官微哂,不知道她和鎮國公府是什麽關系,人家怎麽會把唯一的嫡孫交到她手上?他心中忖度,要不要連她一并帶走?“難道姑娘手裏的,不是鎮國公府的小少爺?”

“軍爺說笑了,鎮國公是戲文上才看得到的人物,他家的小少爺與我何關?軍爺不信的話……您認識那位小少爺嗎?您仔細瞧瞧,他是我家的小寶,沒有那麽尊貴的身份,定是軍爺認錯人了。”說着,關宥慈打開襁褓讓對方看清楚。

兩、三個月大的孩子不都長得一個模樣,哪分辨得出來?不過這個美貌姑娘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倒是挺強的。

“姑娘雲英未嫁,哪來的娃娃?”

“小寶是我大姊的孩子……”

不等她說完,軍官接話,“關宥慈,年十五,上有一兄、下有一弟,兩人在寒舍書院念書,不知道姑娘哪來的姊姊?”

老太爺沒說錯,一出府,她的生辰八字都被人查清了,宥慈心頭一陣微涼,那麽大哥和弟弟是不是也受到自己牽連了?鎮國公府上下……

站在旁邊的大胡子軍官不耐煩,揚手一揮。“跟她啰唆什麽,把孩子帶走就是,天這麽冷,趕緊把事情給辦好,俺要回家抱娘子。”說着,舉刀上前。

沒想到他才踏出一步,早已蓄勢待發的雪球竟撲上前,張開嘴,露出獠牙,朝他脖子上招呼。

一聲尖叫,兩個血洞汩汩地冒出鮮血。

為首的軍官驚呆了,舉刀就往雪球身上砍,雪球身手利落,一個閃身避過刀子。

外頭的人發現狀況不對,立刻沖了進來。

人一多,雪球能躲的空間就少,任它動作再靈活,幾圈下來,背也被刺了一刀,溫熱的鮮血激噴出來。

關宥慈大喊,想沖上前護住雪球。

這時,一個眼捷手快的軍官搶身上前,動手搶走娃娃,關宥慈不肯放。

兩人争奪,娃娃吓得大哭,她着實心疼,可這一放手就是天人永隔,不能放啊!

想起她的娘親手把他交給自己時淚流滿面的樣子,想着這些天的呵護寵溺,她怎麽舍得不救!

軍官沒有耐心同關宥慈磨菇,揚手一刀,提腳一踹,刀子劃過她的手臂,徹骨的疼痛讓她不由自主松手,而那一腳狠狠地踹上她的肚子,力氣之大,讓她整個人騰空飛起,重重地撞到牆壁,摔落在地。

娃娃搶到手,為首軍官高喊一聲,“走!”

他們呼嘯而來、呼嘯而走,留下倒在血泊裏的關宥慈和雪球。

關宥慈勉強擡頭,手臂伸向門口。對不起,她不想放手的,對不起,她想救……

疼痛一陣陣襲來,她覺得五腑六髒都移了位,身子裏的熱流不斷

湧出,眼前的景物漸漸轉為模糊,世界遁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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