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無定

如風明白自己落入了怎樣的陷阱，然而已經不可回頭。

仁禦神君被隔絕在外，她只能望着牛家村在眼前轟然倒塌。朱紅軟壁之上，出現一張浮雕一樣虛着的臉。

這張臉變幻莫測，十一張貌美的面孔逐一閃過。

如風一陣膽寒，過不了多久，她的容顏也會出現在這張臉上。

十二魔窟，原來是這張臉煉成的。

半空響起一個不男不女、不倫不類的笑聲。如風捂住耳朵，像是一萬只蟬在耳側聒噪，夾雜着金石之聲。

“你好啊你好啊你好啊……”

“歡迎你歡迎你歡迎你……”

回聲揪住了如風心髒，她一瞬跪地蜷縮起來，渾身痙攣，青筋暴起。模糊的視線之中，她看見自己手腕只上的青蛇開始游動。順着她的手臂向着心髒慢慢游過來。

如風痛的好像全身骨頭經脈被一點點震碎。

她像小獸一樣，張着嘴，發出“嗬嗬”的聲音。

“師父……好疼啊。”為什麽她的靈元，也會覺得疼？

好像過了一萬年那麽長，臉魔對如風發出的聲音終于停了。如風大口喘着氣，感覺眼淚和汗水中在臉上糊成了一團恥辱。

“最後一幕了，你一定想要親眼看看。”臉魔的聲音再度響起。

一側軟壁大開，一個容顏絕世的婦人騎着一只靈獸慢慢出來。

如風努力睜開眼去看，從靈獸的虎身豹尾和婦人腰側的分景之劍推測，她是西王母，昆侖宮的正主。

Advertisement

西王母長發曳地，赤着雙腳，身體僵直。她鼻梁高挺，眼珠子是純粹的藍，半合着眼皮，不屑地看着那張不斷變換的臉。

臉被西王母的表情激怒，張口狂嘯，如風的身體被強大吸力扯過來，眼看就要進入它的咽喉。

如風已經看到了它喉嚨裏蠕動的黑色的粘液。

這臉卻突然停止了動作。

“一千五百年了，你可有想到會有今日？”它還是忍不住，想看到西王母潰敗、痛苦。

如風忍着身體的疼痛，在心裏快速地計算時間線。一千年多前蟾蜍精被降服于靈鹫山下，四百年前昆侖宮吞霞珠失竊。

也就是說這張臉四百年前開始就有了幫蟾蜍精盜取吞霞珠的能力。

只是為什麽要幫蟾蜍精呢？

哎呦，蟾蜍精，她的身子！

仁禦神君的靈元直接追着她到了魔窟裏，那她的身子豈不是無人保護，難道此刻已經成了蟾蜍精的盤中餐？

如風心如死灰，覺得還是被這臉吃了的好，一了百了。

“絕顏，我說……”西王母重重嘆了口氣。

如風覺得她這聲嘆絕非憐憫，絕非哀其不幸，而是遇到了白癡的那種無可奈何。果然，西王母說：“你是不是有病？”

如風明知不該，明知自己還被倒吊在半空，性命垂危，還是忍不住笑了。

這張臉倒像是聽慣了這句話，重重哼了一聲，道：“我是病的不輕，但是你知道我的病因何而起，卻不肯醫我。我要讓你看看，我有能力毀了你的昆侖宮，瑤池宮，總有一天，我還要統領三界，我要你跪在我面前求我。哈哈哈。”

“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放了你的昆侖宮！”

如風一時思維混亂，臉、西王母、蟾蜍精到底是什麽關系？

西王母的回答，就一個字。确切來說，連一個字都不算。她從鼻子裏輕輕發出一聲蔑視的哼。

臉魔瞬間狂亂起來，“西王母，你被我囚禁這一百年，脾氣可一點都沒改啊。好，不見棺材不掉淚，那你就親眼看着你的昆侖宮化為灰燼吧！”

如風的身體快速墜落，就在她已經聞到了血盆大口裏的濁臭之時，一刀白色劍光劈開軟壁，仁禦的袖中清風襲上臉魔，同時如風被向外一拉，滾進了仁禦神君懷裏。

飛過來的途中，仁禦神君在西王母的靈臺之上重重一擊。

如風視線混亂，周遭變故一概不知，卻知道自己安全了。仁禦神君衣袖之上的檀香繞住了她。

仁禦神君一手抱着如風，另一手指揮手中短劍與臉魔相鬥。

臉魔蟄伏一千五百年，吞噬了大量神的靈元，魔力深不可測。十二魔窟雖然不成，它也極難對付。

若非仁禦神君襲打得它措手不及，迷住了它的五竅，如風怕早被它吞下。

它一見到嘴的靈元被搶走，十分憤怒，四周軟壁生出萬千觸角過來搶人。周圍的轟鳴聲、吱呀聲、鬼叫聲一時不絕于耳。

仁禦見如風不能抵擋魔音，立刻封了她耳朵，然後揮劍禦敵。

這是如風第一次看到仁禦真正的劍術。

仁禦的靈力分了一半在如風身上，劍光在魔力籠罩之下左支右绌，但是卻是招招致命的霸道淩厲。一劍平揮，無數觸角像雨一樣落下。

人間有穿花游弋的劍法，有清風月下的劍法。有旖旎的雙劍合璧，也有冷寂的獨孤求敗。

仁禦神君的劍法，不屬于人間。如風只覺得劍氣有中剛勇、銳利的殺氣，天地長存的浩然正氣，還有勢不可擋的霸氣。

仁禦的劍，只為降魔而生。

沒有後路，沒有餘地，只有“殺”。

“丹青修‘生’字。”

“流風修‘虛’字訣。”

“越書、越典修‘空’字訣。”

“硯臺修‘華’字訣。”

“依楊修‘離’字訣。”

世間離生滅，猶如虛空華。如風練“滅”字訣。

如風自然不會知道，仁禦教她的“滅”字劍法，是縮水了又縮水了的。

也并不知道，鎖煙峰上一個修“滅”字訣的神，叫禦天戰神，名字在入師碑之上是洗不掉的紅色。因殺戮太重，流放九幽蠻荒兩百年，洗骨而生，新生之後藥師佛賜名：仁禦。

自從禦天戰神成了仁禦，他的劍就再沒出過鞘。

這是第一次。

如風在平素熟悉的溫和的臉孔上，看到不一樣的畫面。仁禦原來棱角分明，目光中也可以有不是清平定靜的光芒。

這樣的師父，有點耀眼。

如風覺得自己大不厚道，生死攸關的緊要時刻，竟然只想看專注禦敵的師父。她趕快醒神，觀察戰況。

四周全是軟壁，仁禦一面抵禦無處不在、砍了又複瘋狂生長的觸角，一面身形旋動，試圖尋找一個出口。

被仁禦拍了一巴掌的西王母定定坐在白虎之上，竟然似乎入定了。如風覺得她比自己還不厚道。好在臉魔對她有情，不願傷她。

如風發覺這魔窟在縮小，那些紅色的軟壁随着臉魔的暴怒而暴漲。

仁禦白劍砍殺的速度不及軟壁暴漲的速度，他們被壓迫在一個越來越小的空間內，再這麽下去，如風和仁禦的靈元要被生生擠散了。

仁禦立刻用劍光在他們四周劃出一個仙障，軟壁爬上仙障，濃黑的汁液瞬間蓋住了他們的視線。

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破之音這時自上傳來。西王母眼睛一轉，在這驚雷聲中醒過來。她飛速躍起，踩着白虎的背，抽出腰中長劍。

一道彩虹色的光急飛向上，在觸到仙障邊緣之時轟然炸裂。将仁禦的仙障和周遭的軟壁盡數毀去。

臉魔受此一擊，四周軟壁微微向後一靠，露出一大片空地來。

仁禦和西王母就在這一瞬同時指揮手中劍對着臉魔疾馳而去，臉魔雙眼被一對神劍刺中，紅色汁液四下飛濺。

如風驚呼捂眼，想到險些自己的臉孔也出現在那裏，難受得想要嘔。

兩道劍光深深刺入，一左一右順着臉魔周遭的軟壁劃開兩道巨大的口子，被毒物滋養軟壁噴濺大量毒汁。

這時臉魔嘴中吐出一道墨綠色、閃着磷光的毒霧，在空中化作蛇形，昂首撞上了兩枚剛剛彙合的劍光。

西王母大叫不好，她五彩劍光陡然失色。

仁禦神君反應稍快，衣袖一揚，他的無定劍帶着西王母的長劍飛了回來。

此時如風驚呼一聲，适才被仁禦神君和西王母劃開的軟壁又合上了，卷土重來，增長速度更加可懼。

仁禦神君見難滅魔，道：“走！”

他身上靈力大盛，無定袖中乾坤風飛卷着撞上蛇霧。他借助此力，人劍合一，帶着如風和西王母刺破周遭禁制沖天而起。

眼看就要逃開魔窟，一張熒碧的網從天而降。一個穿着深藍衣袍的男子立在空中，手不停地變換姿勢捏訣。

仁禦來不及思考，劍光已經堪堪撞上碧網。

如風呆呆望着那個手指翻飛，不斷捏訣的男人。

男人長了一張清秀的側顏，跟她想的不一樣，像書生、像戲子、像個多情的少年，就不像殘忍吞掉他母親的蟾蜍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