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夜闖

沒事，她也不見得喜歡你。好在我也不怎麽喜歡她。

“為什麽呢？”顧仁還是問。

“她抓我。”小尤茹心有餘悸，捏着顧仁的衣角，“我不想呆在小盒子裏！黑漆漆的，沒有人，什麽都沒有……”然後指着顧仁的手機，說：“能把他們都放掉嗎？我剛才抓進來那些。”

眼淚好像随時都可以落下來，聲音也弱弱的。

顧仁不知道尤茹在虛無裏呆了多麽久，也不知道她怕的，其實是接近永恒狀态裏的徹骨孤寂。

只是她模樣可憐，顧仁有點心疼。他認真說：“他們不是真的被抓進來了，只是手機記錄下來了他們一段時間的樣子。剛剛周奕阿姨只是在給你拍照片，并不是要抓你。”覺得這事真是難以解釋，索性用事實說話，翻出手機裏他自己的照片，給小尤茹看。

“你看，這是我去年跑馬拉松之前拍的，相機留下的只是你一瞬間的狀态，之後你還是你，沒有任何變化。來，不信你摸摸我，沒有少胳膊少腿。”

沒有人會因為被相機留住的那一瞬間而永垂不朽，就像沒有人會因為在一起兩年而白頭偕老。

小尤茹仔細研究了一下，相機裏的男人穿跑鞋和紮眼的熒光綠短袖，冷着面容在做拉伸。頭發比現在短一點，胳膊也是這樣鼓鼓地撐起T恤。

“所以相機是記錄，不是抓取，別害怕。”顧仁摸摸小尤茹的頭。

小尤茹敏捷閃開，白了顧仁一眼，“原來你是騙子。”

“……”

小尤茹低頭搗鼓顧仁的手機，一會兒說：“可我還是不喜歡她啊。”

“這又是為什麽呢？”顧仁來了興趣。

“她有點漂亮。”小尤茹語音憂傷。

所以，漂亮得讓人生氣？這麽小就要跟人攀比美貌，顧仁好笑：“她是挺漂亮的。”但美則美矣。

“哼，那你喜歡她嗎？”

“就只是見過一兩次面的學妹而已，不熟，當然談不上喜歡。”

“那你喜歡誰？”

顧仁一時沉默了。

“以前有過很喜歡的人。”

“是她嗎？”小尤茹舉起手機在顧仁眼前晃。顧仁分眼看了一眼，扭頭開車，臉隐在黑暗裏，看不出悲喜。

“她是誰啊？”小尤茹又問。

白花樹下站着的，世外的美麗少女。

“是你。”顧仁說。

“什麽！是我！為什麽你後來不喜歡我了？！”小尤茹物傷其類，要為大尤茹讨回公道。

“因為她叫我醜八怪。”

“醜八怪！”

一直到了法檢中心，小尤茹還在跟顧仁怄氣。超市裏坐在購物車上，故意扒拉了一地的糖果讓顧仁撿，還摔了一瓶牛奶，奶汁飛濺，顧仁覺得自己要怒火攻心而死。

轉念一想，小尤茹的存在也就兩個小時了，所以她好脾氣地收拾殘局，賠了錢。其實顧仁不大确定，尤茹缺了一顆心，小尤茹還能不能順利回去。

開車去法檢中心的路上，小尤茹問了一路顧仁為什麽不喜歡她了。顧仁想開了窗戶把她丢出去。

“這是大人之間的事，小孩子別亂問。”顧仁祭出所有大人無力面對孩童問題時的殺手锏。

小尤茹自然不買賬，又踢又鬧，顧仁覺得這艱難的一天結束，他勢必蒼老十歲。少生孩子多種樹，是至理名言。

他把車停在街道對面路燈照不到的黑暗裏，看到王都偉從大門出來，王都偉應當在幫尤茹找兇手，他一身疲倦，高大刑警的背竟微微駝了起來。

一直等到法檢中心最後一盞燈熄滅，顧仁才在小尤茹的帶領之下穿牆而入，進了大樓。

一天之內來了三次，顧仁已經輕車熟路，帶着小尤茹找到停屍房，穿進去，取出尤茹的遺體來。

小尤茹打量了一番尤茹，說：“她是我？”

“嗯，是你。”顧仁努力安撫全身戰栗的細胞，停屍重地，難以克服本能反應。

“不像啊，我覺得我漂釀，她像只鬼。”

顧仁心累，她都死了兩三天了，能像個人嗎？

“不過好像就是我。”小尤茹将自己手腕的橫線對向屍體，感覺到了吻合。

“等我進去之後，你要讓她多吃點飯，才能長得比較不像鬼一點。”小尤茹捏着尤茹的細腕子，囑咐顧仁。

“好。”顧仁內心酸澀，醒來之後，她跟他又要形同陌路了，他沒有立場要求她添餐飯。

小尤茹腳步一蹬，飄了起來。在半空之中身體漸漸透明發光，慢慢躺向尤茹的身體。兩具身體貼合之後，小尤茹化作的藍色光芒變大，跟尤茹合二為一。

然後她漏了下來，一屁股做到了床下，“哎呦摔死了。”

她從床底下鑽出來，一臉哀怨，“為什麽回不去！”

不知道為什麽，顧仁竟然覺得有點高興。剛才看小尤茹進入尤茹身體的那一瞬，他竟然有一些舍不得，一定是瘋了。

小尤茹站在床邊，一手摸着屁股一手扒着床沿，瞪大眼看，問：“心呢？!”

顧仁搖頭：“沒有心有辦法回去身體嗎？”

“不知道啊，我再試一次，你要鑽到床下面接我！疼死了。”顧仁在微弱的手機光之下，看見了小尤茹疼出的淚花。

他只好鑽進床底躺好給她做人肉靠墊，驗屍床還挺高，摔下來是怪疼的。

悶響一聲，顧仁抱住了跌落下來的小尤茹，箍緊她，翻個身出來。

“好玩！”小尤茹咯咯笑。

試了五次之後，她就不覺得好玩了。

“真的回不去？那怎麽辦？”顧仁憂心。

“一定是因為她的心丢了。你們怎麽連人的心都看不住！害我回不去了……但我可以想辦法去別的身體，這次我要找個肉多點的漂釀姐姐。”小尤茹拍手說到。

顧仁陡然抓住小尤茹的胳膊，啞聲說：“不可以，你必須要救活她。”

小尤茹吃痛，扯出自己的手臂，舉到顧仁微弱的手機光下。小白臂上被捏出了紫青，小尤茹怒了，“為什麽？我偏不！”

顧仁知道自己下手重了，但他腦袋一片混亂，完全顧不上安撫小尤茹，他蹲下來說：“你一定要救活她。”

嗓音沉痛。

“可是，她的心沒有了。我也沒辦法。”

“我去找，找到她就可以活了對嗎？”

“等你找到，她早就不能用了。”

屍體腐爛了，就是不能用了。

顧仁手垂下來，不再說話。小尤茹說的對，尤茹被挖心殺手害死，心髒是否還存留着是一事。就算他真的找到兇手找到尤茹的心髒，那也不知道多久之後了。

顧仁站起來，舉着手機照向尤茹。她看起來很平靜，脖子上觸目的勒痕和失了彈性的面孔也并不讓她猙獰。

小尤茹進了別人的軀體，就是別人了。

別人不是尤茹。

之前顧北開玩笑，說他們的名字剛好是“猶如故人”，所以可以叫“如故”夫婦。一見如故。

他終于覺出痛來。

巨大空虛和無力感轉瞬淹沒他。

記不清多久沒哭過了，溫熱眼淚滴下來。他早就失去了尤茹。如果他兩年前知道尤茹會死去，一定不會那樣對待她。

尤茹高中畢業、搬離顧仁家之後，去顧仁奶奶家找過顧仁。她說她還是覺得欠了一個當面道歉。

她應當早點告訴他，也從沒利用他。

顧仁說不需要道歉啊也不用解釋，反正她一直只是孔蒲的影子而已，不重要，所以傷不到他。

可笑的自尊心，連顧老師都不能免俗。這是他跟尤茹說的最後一句話。如果當時不那麽說，就好了。

小尤茹慢慢靠近顧仁，看到了他的眼淚，她驚訝地說：“你怎麽哭了？只有小孩子才哭啊。”

顧仁關了手機，在黑暗裏坐下來。在消毒水的味道和冰庫風輪轉動聲安靜坐着，亂紛紛的人世此刻都跟他沒有關系。

小尤茹慢慢蹭過來，挨着顧仁坐下來，挪近，再挪近。

“你這麽傷心啊？”

顧仁不說話，心酸至極，說不出話。

“嗯……那，那我把她放到我的聚魂球裏，可以保她一百天肉身不壞。然後我們就去找她的心髒好嗎？”

顧仁猛地擡頭。

“可以嗎？”

顧仁點頭，才發現點頭小尤茹看不見，他說：“可以，多謝你。”

總是有希望的，雖然渺茫，只能寄希望于變态殺手會把掏走的心髒全都像标本一樣存起來。

假如那殺手喜歡吃心呢？還有尤茹，死前經歷了什麽？顧仁不敢想。

“哼，看你，可憐兮兮的。”小尤茹站起來，手腕一翻，聚魂球出現。

“等一下等一下。”顧仁趕忙阻止她，一瞬間理智智商全部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