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望門寡(四)
做寡婦并不為難,為難的是年紀輕輕便要做一輩子寡婦。
且不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年紀輕輕就守了望門寡,這名聲比一般的寡婦更難聽,就算婆家寬厚見她可憐,過了十年八年打算還她個自由的身子,她也不一定嫁得出去——畢竟背了個“克夫”之名,有誰還敢娶?
盧大根耷拉着腦袋坐在床邊,忽然想到了他娘過世的時候。
眼窩深陷,嘴唇蒼白幹裂,她抓住了他的手,說的話斷斷續續:“秀珍身子弱,你別讓她幹太多活,給他找個好婆家,別讓她受欺負……”
當時他流着淚答應下來,可現在呢?盧大根晃了晃腦袋,好像這樣就能将他娘臨終前一幕給甩掉,只是他娘那消瘦愁苦的面容還是在眼前搖晃,根本不曾遠去。
“當家的,怎麽還不歇息?”盧大根婆娘咧着嘴走了進來,喜氣洋洋:“這事情好不容易才算解決了,我心裏的大石頭也算是落了地。”
盧大根皺眉看着婆娘的大餅臉:“你有沒有覺得良心不安?”
婆娘詫異的擡了擡眉毛:“什麽良心不安?你在說啥子哩?”
“秀珍要去做寡婦了,可是咱們……”盧大根站了起來,捏了捏拳頭:“不行不行,明天一早我要好好勸勸她,咱們可不能将她朝火坑裏推。”
“什麽火坑水坑的啊?”盧大根的婆娘氣呼呼的坐了下來,臉色一沉:“我嫁給你的那時候,家裏窮成啥樣?還不是火坑水坑?那時候你這寶貝妹子都能撐下來,現在去崔家又咋的了?人家能拿出十五兩銀子當聘禮,家裏能差到哪裏去?總比你挖空心思給她去找戶人家的好!”
燭光漸漸的暗淡了下來,火苗已經貼近棉紗芯子的最底部,盧大根婆娘猛的朝那點火苗吹了一口氣:“睡覺睡覺,還坐着幹嘛,蠟燭不要錢買?”
窸窸窣窣的一陣聲響,盧大根婆娘鑽進了被窩裏,見自家漢子還坐在床邊,就跟一尊石像一樣,心中有氣,用力蹬了兩下床板:“你這是咋的了?你就不想想大柱二柱?這十五兩銀子退了回去,咱們家裏可就多了個窟窿!你要多少年的光景才能填得上去!”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氣哼哼道:“這裏頭,指不定又有一個了!”
“啥?又有了?”盧大根慌忙上床,伸手朝婆娘肚子上摸了過去:“真的有了?”
“這個月月信沒來,下個月再不來,十有*就是懷上了。”盧大根婆娘翻過身來,肥肥的手指頭朝盧大根額頭上戳:“都說多子多福,你這死沒良心的,不給娃兒們打算,這福氣從哪裏來?”
盧大根伸手摟住婆娘肥胖的身子:“你放心,自然是你和娃兒們最重要。”
婆娘得意的笑了笑:“我可是你們老盧家的大功臣,肚子争氣。”
夫妻倆不再提起盧秀珍,兩人開始盤算怎麽樣給三個孩子掙媳婦本,說到熱鬧處,盧大根咬着婆娘耳朵根子對天發誓:“我将秀珍拉扯大了,也算是盡到了做兄長的本分,她命不好也怪不得別人,更何況是她自己要去守望門寡的,孩他娘,我不會再插手管這事,蒼天作證。”
盧大根婆娘一雙豬蹄般的手摟着他,“吧唧”親了一口:“我就知道漢子你疼人。”
忽然間空中打了個炸雷,白花花的閃光将農舍照亮,盧大根老婆打了個哆嗦,伸手推了推盧大根:“漢子,這雷真響哩。”
“它打它的雷,咱們睡咱們的覺,怕什麽。”盧大根咕哝了一句,抱緊了婆娘一點,婆娘有些胖,他的手只能摳到她的後背,可心裏還是覺得很踏實,不多久就打起呼嚕來。
盡管打雷閃電,可盧秀珍還是美美的睡了一覺,一早起來,揉了揉眼睛,就見破爛的窗戶已經漏進了一縷陽光,宛若帶着白色尾翎的金箭紮在地裏,閃閃的發着亮。
昨晚的姑娘已經不在了,仿佛只是在夢中出現過一般,盧秀珍在床頭坐了片刻,真希望她能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可那個淡淡的影子卻不曾再出現。
或許她是傷心過度已經走了吧,人死如燈滅,起初還有些暗淡的光點,過了時間自然不會再有亮色。盧秀珍站起身來,默默的嘆了一口氣,只希望這位盧家姑娘下輩子投個好胎,不說大富大貴,最起碼要遇到溫情的家人和關心她的朋友,不要再像這一世,凄苦無依。
“你這死妮子還不知道起來?”門板上響起砰砰砰的捶門之聲,伴随着是粗暴的吆喝:“你昨晚有力氣尋死覓活,今天就沒力氣起來做飯?都等了你好久了,咋還不見到廚房來?”
盧秀珍打開門,一根棍子就招呼了過來:“來得這麽慢,你是故意讓我等吧?”
“啪”的一聲,棍子砸在了門檻上,盧秀珍扭到了門邊,怒目而視看着眼前的燒餅臉。
盧大根婆娘手中的棍子大約拇指粗細,門板陳舊,棍子落下去,打得木屑兒簌簌的掉下來幾點:“你還敢躲?我這是在教你,手腳要勤快,免得去了公婆家被人嫌棄,說我老盧家的女人懶惰!”
盧秀珍一伸手,将那棍子奪了過來,盧大根婆娘愣了一下,沒想到素日裏逆來順受的小姑子忽然發起飙來:“你幹啥子哩?”
“幹啥子?”盧秀珍冷笑一聲,揚起棍子就朝盧大根婆娘身上打了過去:“都說長嫂如母,你現在做到了母親的樣子嗎?你說得好,做人要手腳勤快,免得去了公婆家被人嫌棄,可你一個做嫂子的還要等着小姑子來做早飯,這算是哪門子勤快?想來是你娘家做閨女的時候家裏沒教好,我來代你爹娘教訓教訓你!”
一想到昨晚被這婆娘又抓又掐的,盧秀珍心中就有氣,看起來這婆娘沒少虐待本尊,不給她吃東西,吆喝着她各種幹活,稍不如意就棍棒相加,自己可不是本尊那個軟柿子,肯定會要反抗。
“啥啥啥?你這是想造反了不成?”盧大根婆娘唬得跳到一旁,雙手叉腰喊了起來:“還敢拿棍子打我?快把棍子還給我!”
“還你?”盧秀珍舉起棍子沖盧大根婆娘沖了過去:“我先好好揍你一頓再說!”
“哎呦哎呦!”盧大根婆娘摸着屁股朝院子裏沖了出去,一邊大聲嚎叫着:“當家的,當家的,你快來看你妹子,她瘋掉了,拿棍子打我!”
“那你拿棍子打我,是不是也瘋掉了?”盧秀珍撇了撇嘴:“嫂子,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倒是霸道得很,但是嫂子你可別忘了,長嫂如母便是長輩,那便該以身作則,你是啥樣,我們便是啥樣。”
盧大根婆娘逃到院子門口,一只腳在外邊一只腳踏在院子裏頭,昨晚下過大雨,地上全是泥巴,她鞋子上沾了一塊塊的黑泥巴,用力在門檻上刮了刮,偷眼看了看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棍子的盧秀珍,慌慌張張道:“秀珍,你這是咋了哩?”
自從她嫁到盧家,這個小姑子就是她下手欺負的軟柿子,她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沒想到今天她忽然就變了一個人,還敢搶棍子跟她對着幹!盧大根婆娘心裏頭一陣發憷,是不是小姑子知道自己今後自己要守寡,橫了心要在離家之前跟她對着幹一場?她偷偷的将身子又朝外邊挪了挪,回頭看了看外頭,沒見盧大根趕過來,不由得膽怯了幾分,不遠處的小姑子,瞧着還是那一張熟悉的臉孔,可表情神态完全變了一個樣,讓她不敢像以前那樣擡頭挺胸沖過去教訓她。
“嫂子,你既然都起來了,怎麽還不知道去做早飯哪?大柱二柱都等着吃飯哩。”見着盧大根婆娘很快便服了軟,盧秀珍把棍子放了下來,滿臉春風:“我還剛剛睡醒,先去梳頭洗臉了。”
盧大根婆娘張大嘴巴望着盧秀珍轉過身,施施然朝自己房間裏走去,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姑子走路的姿勢都變了,脊背挺得筆直,昂首挺胸。
“咋的啦?剛剛你在叫啥子哩?”盧大根趕了回家,見着自家婆娘木呆呆的站在門口,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有些奇怪:“大清早的,叫喚個啥子哩?”
“家裏那個賠錢貨,剛剛搶了棍子來打我!”盧大根婆娘如獲救星,一把揪住了盧大根的手:“當家的,你可得去好好教訓她一頓!”
“她敢打你?不可能吧?”盧大根有些不滿意的瞅着自家婆娘:“她那性子,怎麽會敢來惹你?肯定是你做得太過分了些,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孩他娘,秀珍就要去守寡了,你就讓這她些,以後想見都見不到了咧。”
盧大根婆娘驚愕的望着面前站着的漢子,覺得自己似乎都不認識他了,平常她教訓小姑子,自家漢子一聲不吭,有時候還給她撐腰,只說不打就骨頭癢,家裏兩畝地還得要人手去幫襯着做事哩,可今天?她嘴巴撇了撇,想說幾句反駁的話,可盧大根已經提着箢箕扁擔朝裏邊走了進去,只留給她一個微微佝偻的背影。
“哼!”盧大根婆娘蹬了蹬腳,自家漢子昨晚上開始也糊塗了,怎麽心朝小姑子那邊偏了?這樣急急忙忙的将她送去婆家,難道就沒想到要留着在家裏多幫襯幾日?
“當家的!”盧大根婆娘急急忙忙跟了過去:“咱們緩兩日再讓秀珍走?趕着把這田裏的秧插了再說。”
盧大根橫了她一眼:“怎麽能等?崔家等她去送大郎上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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