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姑嫂行(二)
天氣已經回暖,正是春耕前做準備的好時間,田間地頭到處可見彎腰勞作的漢子,肌膚被陽光曬得成了古銅色,黝黝的發着亮光,額頭上的汗珠子一滴滴的落了下來,滴到有些幹枯的地裏,瞬間便出現了一個黑色的小斑點。
日頭越升越高,很快就到了中天,白花花的照着大地,将田埂那邊走來的那個人照出了一團黑乎乎的影子落在地上,一點也不纖細,反而有些臃腫。她的手裏挎着一個籃子,另外一只手提了一個茶壺,茶壺裏該是裝滿了水,她走得有些吃力,邁不開步子。
“娘。”崔二郎一擡頭,就看到了那邊走過來的崔大娘,趕緊跳上田埂,奔到她面前将籃子和茶壺接了過來:“怎麽你來了?六丫呢?家裏不還有……大嫂麽?”
崔大娘伸手捶了捶胳膊:“六丫跟着你大嫂去江州城了,今兒中午是我做的飯。”
“去江州?”崔二郎有些吃驚:“去江州作甚?”
“說是撿了兩筐菌子,要拿去江州城裏賣錢。”崔大娘搖了搖頭:“唉,這兩筐菌子又能賣幾個銅板?還浪費腳程,這般走來走去的,耽擱時間,還不如到家裏随便做點別的事情呢,現在正是農忙,哪裏都有事情做。”
“孩他娘,別說了,秀珍才到咱們青山坳這邊來,只怕是住得不習慣,想出去走走便出去走走罷,剛剛好六丫不也一直惦記着想去江州城裏找事情做?就讓她們去吧,你就別想這麽多了。”崔老實拄着鋤頭上了田埂,回頭招呼了那塊地裏的幾個小子:“三郎四郎五郎,吃飯了哩。”
崔老實不怎麽會給孩子取名,大郎的名字是請鄰村的一個老秀才給取的:“這孩子看上去天庭飽滿,眼中有靈氣,用懐瑾最恰當不過了。”
口裏頭應着,謝過老秀才賜名,轉過身去,崔老實又喊上了“大郎”,秀才取的名字雖則顯得有文化,可這名字也太難寫,而且崔老實覺得讀起來挺拗口,還不如就叫大郎比較合适,故此從這以後,崔家幾個娃都是安排行下來,後邊加個郎字,最下邊是個丫頭,稍微有了點改動,叫六丫。
“娘,這是大嫂做的飯菜?”
崔三郎拎起茶壺先倒了一碗水,“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擦了下嘴,低頭就朝籃子裏看,見着籃子裏盛的東西,有些失落:“咋還是早上的玉米面餅子哩?”
崔大娘将一個菜碗端了出來:“這不還有鹹菜麽?”
崔四郎蹲了下來,抓起一張餅,夾了一筷子鹹菜攤到上頭,将餅子卷了起來,默默的啃了起來,崔五郎期盼的看了崔大娘一眼:“大嫂幹啥去了?晚上是不是她掌勺哇?”
“怎麽了怎麽了?六丫煮的飯菜不好吃?怎麽就非得叫你大嫂做菜哩?”崔老實瞪了幾個小子一眼:“人家初來乍到,你們可要收斂着些!”
崔二郎在一旁抓着餅子啃了一口,心裏頭忽然間挺不是滋味,他轉過頭來沖着幾個弟弟沉着聲音說了一句:“少說幾句成不?平常不都是吃娘烙的餅?怎麽今日就有多話好說了?大嫂到咱們家裏不是給咱們做苦力的,你們怎麽就會欺負她?”
“不就是煮個飯菜,什麽叫做苦力,什麽叫欺負她?”崔五郎有些憤憤不平,一雙手将餅子扯開,塞了一半到嘴裏,兩個腮幫子立即鼓了起來,他吭哧吭哧啃了兩下,朝崔二郎瞥了一眼,含糊不清道:“二哥你都不幫自己人。”
“大嫂來了咱們家,就是咱家人,哪裏還是外人?什麽自己人不自己人的?”崔二郎有些生氣:“五弟,你這都說的啥子話!”
崔大娘扯了綁在籃子提手上的毛巾遞給崔二郎:“二郎,快擦把汗,說話這般高聲作甚?你說得沒錯,你大嫂到了咱家,就是自家人,可你是哥哥,要讓着五郎些,即便他說得不對,也不該朝他這麽大聲說話,細細的将道理說明白就行了。”
說實在話,崔大娘對于盧秀珍今日進城有些想法,為啥媳婦子才過來就急急忙忙的想往外邊跑,怎麽就不到家裏頭幫着她打理家中內務哩?這才第一日,就這般守不住,以後還有好幾年,她……
崔大娘心中嘀咕,這老大媳婦只怕是靠不住喲。
“一家人在說啥呢,這般熱鬧。”
一個肥碩的身子從田間那邊的小路挪着過來,肉嘟嘟的臉上挂着虛僞的笑:“喲,吃得不錯嘛,玉米面餅子,還配鹹菜哪。”
“花枝啊,來給你家漢子送飯哩?”崔大娘憨憨的笑了笑:“哪比得上你們家,隔三差五的還能吃上點肉。”
“哎呀呀,那是我漢子會掙錢。”女人笑得真是花枝招展,圓滾滾的身子賣力的搖了兩下:“我家漢子腦瓜兒靈光,帶着家中幾個小子掙了幾個小錢,也算不得什麽,只不過若是老實有我家漢子這一半聰明,你們也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嬸子,你們家日子是過得不差,可聽說大叔的銀子沒全給你哩。”崔二郎見着自家爹娘的臉被金家的婆娘臊得通紅,忍不住開了口:“早些日子,村裏不是都在說鄰村那個……”
金大嬸的笑聲戛然而止,張開的嘴巴都沒來得及收攏,她恨恨的朝崔二郎瞪了一眼:“你知道個屁,毛都沒長全,也跟着別人來嚼舌根子!”
“我沒說啥啊,嬸子!”崔二郎一臉無辜的望着金大嬸。
“哼!崔家二郎,年紀越大,就越發的不老實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狗嘴裏還有什麽好話吐出來?”金大嬸連身子都顧不上搖來晃去了,拎着籃子氣哼哼的朝那邊地頭走了過去。
“嗨,二郎,你幹嘛說這樣的話。”崔老實有些生氣:“你瞧瞧,可把人得罪了。”
“是她先來挑事的,爹。”崔二郎有些不服,只不過也不習慣與崔老實頂嘴,只能小聲分辯了一句,抓着餅子用力的咬了一口。
“她男人不好是她男人的事情,咱們不用去跟着別人嚼舌根子。”崔大娘見着崔二郎這模樣,有幾分心疼,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言多必失,禍從口出,你爹也是怕你惹出事來,以後切忌莫要再這樣亂說了。”
崔二郎低着頭沒有吭聲,心裏頭悶悶的,爹娘就是這樣老實慣了,才會被人欺負,誰見着他們都可以唾沫橫飛的說上半日,他們氣不過了出聲反駁,就會被爹娘攔着不讓跟那些長舌婦争吵:“咱家有困難的時候,他們幫過忙哪。”
幫過忙?無非是在他小的時候,有些鄉親順便搭把手幫襯了些,可也不至于讓爹娘卑微到這一步,處處謙讓,不敢說一句得罪人的話。
若是大嫂今日在……不知為何,崔二郎心裏忽然蹦出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就如暗夜裏的一點星子,才遇着一點點火光,已經噼裏啪啦的燃燒了起來。他想起了昨日她與趙裏正和那個衙役頭子針尖對麥芒的說着話,寸步不讓,神情不卑不亢,讨要銀子有理有據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她要是在這裏,聽着人家欺負爹娘,肯定也會挺身而出的吧,崔二郎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心裏輕松了許多,來日方長,家裏多了一個性格剛強的,指不定能讓爹娘也跟着改變态度呢。
“哎呀,看我這記性!”
一家人正吃着午飯,崔大娘忽然驚叫了起來:“過幾日便是大郎的頭七,我都沒叮囑秀珍和六丫帶點香燭錢紙回來。”
“唉,只好我去江州城跑一趟了。”崔老實搖了搖頭:“他娘,你現兒真是老了,沒記性了,這麽重要的事情都給忘記了,咱們可不能讓大郎在地底下餓着凍着哩。”
一提到大郎,全家人都沉默了下來,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遠處偶爾傳來蛙鳴之聲。
盧秀珍與崔六丫回來得很晚,差不多酉時初刻才到家,此時夕陽正豔,照得天空一片金紅,走在路上的那兩個人,也被夕陽照得全身金紅一片。
“喲,這不是崔老實家的小媳婦麽?昨日才将你家大郎送上山,今日咋就到外頭撒着腳丫子亂跑了呢?難道不該在家裏好好的給大郎守着孝?”
尖銳刺耳的聲音就如一把粗鈍的剪刀将破布給劃開,刺啦啦的響,那語氣,格外的不舒服。盧秀珍擡眼看了過去,就見幾個婆子嬸子站在村口的大樹下頭,一個個歪着脖子斜着眼的在打量着她。
“各位大娘嬸子,我年紀輕,不懂規矩,你們給我說說,我現在該怎樣過日子哇?照你們說的,我是不是該幹脆到大郎墳邊修個棚子,每日裏就管着給他早晚三炷香,對着他的靈位哭得喉嚨發幹,這才叫守孝?”
盧秀珍将嘴角微微翹起,笑吟吟的望着那幾個瞪大了眼睛的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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