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一桶金(五)
崔家老娘今年六十多歲,在大周朝算是高壽了,她穿着藍灰色的底衣,外頭套着件綢緞绫面的褙子,斑白的頭發挽到腦後,插着一根金包銀的簪子,明晃晃的從耳朵邊上伸了出來,看上去頗有些土財主老娘的範兒。
“玉柱媳婦,這是怎麽啦?”
見着崔大嫂黑沉沉的一張臉走進來,崔家老娘挪了挪身子:“臉拉這麽長,給誰看哪?”
崔大嫂慌忙收拾起滿臉的不高興,朝着崔家老娘行了一禮:“奶奶,三叔家那個新寡的弟媳婦過來了。”
崔老大家全憑着老娘在這裏坐鎮,才能過上這般豐足的日子,不僅分家得了大頭,而且崔老實每年還得交十二兩銀子和糧米節禮,崔家老娘哪裏能用這麽多,大部分都是貼補了老大老二兩家,老大是長子,自然得了大頭,手裏漏些給老二,他們也覺心滿意足,沒有過來叽叽歪歪——至少比老三好嘞,不要交銀子偶爾還有得貼補。
故此,崔家老娘在崔老大家裏算是一尊菩薩,崔老大一家将她供得好好的,這可是崔家的老祖宗,有她鎮着,看誰還敢來起跳?
這個誰,自然指的是備受壓迫的崔老實了。
“哦,老三家那媳婦來啦?”崔家老娘将那水煙筒放下,眼睛朝堂屋門口瞟了一眼:“來了就來了,幹嘛這樣拉着臉?”
“她……”崔大嫂想了想,不知道該怎麽将自己的委屈說出來才好,這時節盧秀珍已經一步跨了進來:“奶奶安好,孫媳婦給您老請安了。”
崔家老娘一擡眼皮子,嘴角拉着笑了笑:“喲,大郎媳婦過來了。”
“孫媳婦老早就想過來與奶奶親近親近,只是這身份有些尴尬,還沒出熱孝呢,不方便到別人家中走動,故此沒有過來給奶奶請安,還請奶奶不要計較我這做晚輩的不懂事。”盧秀珍站直了身子,朝崔家老娘笑得春花燦爛:“奶奶,你不會怪孫媳婦不知禮罷?”
“咕嘟咕嘟”的兩聲響是回答,崔家老娘捧着那水煙袋抽了兩口,眯了眯眼睛,努力的想将站在自己面前的孫媳婦看個清楚——這可真是個厲害角色,還沒得自己開口斥責她呢,早就一堆話将她撇得幹幹淨淨——而且說得挺有道理,你想刁難她都找不着地方下手。
“好孩子,你能過來給大郎守寡就是個不錯的,快些過來讓奶奶好好看看你。”崔家老娘拿定了主意,不着急将她訓斥一頓讓她服服帖帖,先看看這孫媳婦,掂量下她的斤兩再說。
盧秀珍抿嘴笑了笑,走到了崔家老娘身邊,站得筆直,随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左右不過是讓人多看兩眼,又不會少了塊肉。
“大郎媳婦,你也忒瘦了些。”崔家老娘啧啧兩聲,聽起來有些惋惜的意思。
“唉,奶奶,實不相瞞,我娘家貧寒,聽說崔家是青山坳有名的大戶,故此才歡歡喜喜的将我嫁了過來的,來了十多日了,确沒見着一點大戶人家的模樣,直至今日,我方才明白,原來真正的大戶是大伯家,跟我們家一點關系都沒有。”盧秀珍低着頭,聲音聽起來有些可憐:“秀珍實在想不通,都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為何大伯家這般富足,而我家卻是窮困潦倒,難道兩人不是手足麽?”
崔家老娘開始還是笑眯眯的聽着盧秀珍恭維着崔家,眉開眼笑,聽到後邊咂摸出不是味道來,眉毛開始慢慢的皺了起來:“大郎媳婦,你說啥子哩,這銀子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你大伯家富足,是他勤勞能幹才掙來的。”
“那奶奶這話,是說我爹偷懶不肯做事咯?”盧秀珍聲音略微高了些,充滿了驚奇:“可我這些天看爹娘都是很辛苦的在幹活,兩人都很勤勞,家中的弟弟妹妹們也個個沒閑着呀,為何還是沒有掙到銀子哪?”
聽到這話,崔家老娘也語塞了,她眨巴眨巴眼睛,低頭捧着水煙袋咕嘟咕嘟的抽了起來,不再吭聲。
不喜歡老三,崔家老娘有她的原因。
當年生娃的時候,老三在她肚子裏折騰就是不肯出來,痛了她好幾日才在端陽那日慢慢爬出來。端陽乃是一年中毒氣最重的一日,五月非嘉月,五日更非良辰,生兒害父,生女害母,見着老三是那日出生,崔家老娘心中咯噔了一下,本來打算着要将老三給棄了的,只是被自家男人勸說着,花了銀子請後山道觀裏的道士改了生辰八字,這才将他養下來。
果然這五月初五生的不能養,雖然改了生辰,還是會對家裏有妨礙,崔老實從出生到娶媳婦,崔家大大小小的也遭了些罪,比方說崔家老爹到外頭販賣豬牛馬匹被官府捉過兩次,有一回還在牢裏蹲了三年,落下一身毛病,又比如說崔家老爹還只四十多歲就蹬蹬腿升了天,這些賬,崔家老娘都記在小兒子身上——五月初五生的,兒子是會害了父親的。
“奶奶,能不能指條明道兒,讓我們家日子也活絡點?”盧秀珍微微的笑着,俯下身子在崔家老娘耳邊低聲說:“也讓我們家過點好日子呗。”
崔家老娘擡了下眉毛,眼珠子朝上邊晃了晃,嘴巴撇了下:“大郎媳婦,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命中有時終需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啊。”
“命?奶奶,你會算命?怎麽就看得出我爹娘沒有發財的命呢?”盧秀珍朝堂屋門口方向望了過去,崔大娘與崔六丫兩人正跨過門檻走了進來:“我看我娘生得天庭飽滿,是個富貴之相呢。”
站在旁邊的崔大嫂冷笑了一聲:“富貴之相?我看三嬸娘這模樣,就像一把鹹菜,哪能跟富貴兩個字搭上邊兒?”
“咦,原來大堂嫂還會看相啊?不如你到村口擺個攤子,專門給人看相算八字便好,那大伯家便更富貴了。”盧秀珍笑嘻嘻的望了崔大嫂一眼,将手伸了出去,筆直的在她面前攤開了手掌,五個手指撐得像把蒲扇:“大堂嫂,這般富貴人家,改口費多多少少給些呗,怎麽就這般小氣呢。”
“你!”崔大嫂咬了下嘴唇,一張飽滿的臉更飽滿了:“奶奶,你看她!”
一道目光冷冷的射了過來,盧秀珍頃刻間有一種耳後發涼的感覺。
她轉頭看了看坐在堂屋正中央的崔家老娘,看不清她的臉,斑白的頭發被天窗漏下的陽光照着,晃晃的迷了人的眼,水煙袋“咕嘟咕嘟”的響着,在這空曠的堂屋裏,回音袅袅。
“大郎媳婦,你別和你嫂子歪纏這些,我今日找你過來是想與你說件事兒。”
崔家老娘終于擡起頭來,眯縫了下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盧秀珍,骨篤了一張嘴好半日不說話。
“奶奶,既然您這般有心将我叫過來,定然是有什麽重要事情商議,您只管說,我聽着哪。”瞧着崔家老娘那表情,盧秀珍心裏便隐隐有一種預感,她要說的保準不是啥好事,可盧秀珍心中拿定了主意,她這一輩子要奉行四個字:不能吃虧。
前世的處處忍讓,換來父母的得寸進尺,她覺得自己已經夠了,這一輩子決不能再重蹈覆轍。
旁人說的若是有理,那她便好好聽着,将做得不好的方面改正,而旁人要是故意想來找她的碴或是想要占她的便宜,那麽——有多遠滾多遠,她根本不想對他們做出半分讓步。
“我聽着村裏人議論說,你老是往江州城跑,而且是帶着六丫往外頭跑,是不是真有這事情?”崔家老娘的臉仰了起來,嘴角的皺紋深深:“大郎媳婦,這樣可不好啊。”
“奶奶,你聽誰在胡扯呢?我老是往江州城跑?不可能啊,我統共才去了兩次而已。”
崔家老娘的目光即刻間變得銳利起來,讓盧秀珍感到有些不舒服,仿佛有誰拿着一把刀不住的在她身上刮來刮去,還能聽到那剔骨般刺啦刺啦的響聲。
“兩次!”崔家老娘聲音提高了幾分:“大郎媳婦,你才來青山坳多少天哇,就去了兩次,這難道還不算多?好人家的女兒,誰會有事沒事到外頭閑逛的?更何況你竟然帶着六丫兩人獨自去江州城,也不讓人帶着,就不怕名聲壞了?”
喲,這是雞蛋裏頭挑骨頭了呢?盧秀珍瞥了崔家老娘一眼,見她鼓着腮幫子就如一只青蛙,一副餘怒未消的模樣,不覺有幾分好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可是大戶人家的規矩,崔老實家哪裏來的大門二門哪?更何況聽崔六丫說,大周朝的女人不是不能抛頭露面,她在江州城裏也親眼瞧見到不少女子在江州街頭走來走去的——這崔家老娘拿這一條來唬她,只怕是扯着虎皮當大旗吧?
“怎麽了?莫非你還有什麽想說的不成?”崔家老娘不是吃素的,盧秀珍只那麽一瞥,她便已經覺察出其中的不對。
“奶奶,我還真有話想說呢。”盧秀珍笑吟吟的開了口:“我們崔家,祖上可出了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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