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賬目明(一)
暮色如一張大網,鋪天蓋地的灑了下來,将青山坳籠在一片淡淡的灰藍色裏,遠處的栖鳳山隐隐的從那網裏裏掙脫出來,仿佛一只蹲在那裏的怪獸,正張大嘴要吞噬在它周圍行走的人一般,看上去煞是兇悍。
青山坳的路上有荷鋤而歸的農夫,鋤頭那邊挑着箢箕,一晃一晃的在左右搖擺,不時的有泥土碎屑掉落,惹得身後奔跑的狗不住的狂吠起來,好像主人掉落了什麽價值連城的寶貝似的。
“喲,這是幹啥呢,怎麽都圍在崔富足的院子門口?”
不遠處的一個院落旁邊聚集着一些婦人孩子,正交頭接耳在議論,臉上滿是驚訝的神色,有些人的眼睛裏放着光,唾沫橫飛的說得很是愉快。
“我早就說了,崔老實家那小寡婦是個命背的,你瞧瞧,她一來,崔老實家就不安寧了吧?這下子可好,竟然慫恿着崔老實出族!”金家大嬸那張寬寬的鲇魚嘴一張一合,就好像魚在吐水泡泡一樣:“哼,看那模樣,就不是個老實人!”
“啥?崔老實要出族?”暮歸的農人們都大吃了一驚:“真有這事兒?”
“千真萬确!三爺,你也是崔氏族人,進去聽聽,看是不是這樣?”一個大嬸回頭見着湊過來看熱鬧的人,臉上興奮得放出了紅光:“快些去勸勸崔老實,可莫要暈了頭,怎麽能出族哩!”
“出族?”崔三爺眉頭擰緊,撥開院子門口那一堆閑人,大步走了進去。
他與崔老實,按着祠堂的排輩來說,是一個輩分的,他比崔老實大一歲,兩人年紀相仿,經歷也差不多,一道長大,先後兩年娶媳婦,不同的是他剛剛成親一年以後就有了兒女,而崔老實卻子嗣艱難。
在青山坳這邊的崔氏一族裏,崔三爺算是與崔老實走得近的,他趕車為生,在外頭也見了不少事兒,總覺得崔家這般欺負老實人不是啥好事——莫要将人看死咧,指不定哪一日人家翻身過來打臉哩。
故此,當崔老實家窮得揭不開鍋的時候,若是自家還有口餘糧,崔三爺便會讓婆娘趁着天黑悄悄的給送那麽一小碗過去,也算全了周濟兩個字。崔老實心存感激,只是苦于家裏沒啥回饋的,唯有感激二字說個不停罷了。
今日聽說崔老實要出族,崔三爺不免有些驚詫,崔老實被欺負了這麽多年連屁都沒放一個,怎麽就想着要出族了?莫非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不成?
擠到堂屋那邊,門口有幾個崔氏族人正在探頭探腦,見他過來,忙着招呼:“三爺來啦?”
“咋回事哩?”
“還不太明白,仿佛聽說是崔富足他老娘喊了崔老實家那小寡婦過來訓話,崔家幾個兒子都護着她,然後就吵起來了,越鬧越大,将那些陳年舊賬都翻了出來,現在吵着要出族呢!”一個約莫三十來歲的男人搖了搖頭:“都說紅顏禍水,我看着話真沒錯,那小寡婦沒進門之前,崔老實一家過得好好的,可你瞧瞧……”
崔三爺愣了愣,崔老實家的小寡婦?
他想到了那個坐着自己車子過青山坳來的姑娘,瘦瘦小小就如一把幹菜,雖然眉眼精致,可面黃肌瘦的實在說不上是個美人,怎麽就跟紅顏禍水扯上邊了?那日她坐在他車上,嘀嘀咕咕的說要賺很多很多銀子,他回頭看了下,她的眼睛亮閃閃的,仿佛天上的星子落進了她的雙眸。
“我去瞧瞧。”崔三爺忍不住朝堂屋門口擠了過去。
堂屋裏頭已經點上了油燈,崔才高坐在桌子旁,手裏拿着毛筆在認真的寫着什麽,崔家老娘正在哼哼唧唧:“竟然要出族,真是無法無天!”
崔家老娘原本只是想耀武揚威的在新來的孫媳婦面前擺下奶奶的譜,沒想到事情忽然急轉直下完全不如她想象裏那般發展,本來順風順水的一條航道,猛的來了一個大拐彎,只撞得她頭暈腦轉找不着北。
她才不想要老三出族哩!老三出族了,那她的供養銀子呢?頃刻間崔家老娘有一種說不出的心慌,全身冷汗直流。
這麽多年來,有老三的這筆供養銀子,老大老二兩家将她當菩薩一樣供着——糧米夠她吃,那十二兩銀子和節禮,她拿出大頭來貼補兩家,自己手裏留下一點,抽抽水煙,高興起來打發下兩邊的孩子,讓他們去貨郎擔上買些零食來甜甜嘴。
現在老三要出族,就是說,他不承認自己是崔家的子孫,那自己的供養銀子就沒了,十二兩銀子,兩百斤米,三十六斤肉,還有四時節禮!頃刻間崔家老娘覺得似乎有人拿刀子在剜自己的心一般,生生的痛。
“他叔公!”崔家老娘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一把擎住了崔才高的手腕:“莫寫,莫寫!”
崔才高擡頭看了她一眼,有幾分奇怪:“他嫂子,這是咋的了?老實這樣目無尊長,還自己提出要出族,你怎麽反倒維護起他來了?”
“再怎麽樣,他也是我兒子,我可不能看着他跟着老婆孩子一起犯糊塗,沒有家族,百年之後變成崔家之外的孤魂野鬼,誰來拜祭他哪?”崔家老娘努力的想着理由,從衣兜裏拿出帕子擦了擦額頭的汗:“他叔公,你緩緩,我再去勸勸老實。”
“娘……”雖然跟崔大娘和兒女們站在一塊,崔老實心裏其實還是很糾結的。
這人怎麽能沒有宗族哩?也不知道婆娘他們咋想的,崔老實心裏頭直發憷,只巴望着老娘開口勸他回去,又希望老婆孩子能跟自己一門心思。
“老三哇,你真的想要出族?”崔家老娘慢騰騰的走到崔老實面前,一只手攀住了他的胳膊:“你可要想清楚!”
盧秀珍在旁邊瞅着,心裏敞亮,崔家老娘可不是因着真心憐惜崔老實,才生死想要将他留在族裏,她是心疼自己的供養銀子呢。可是瞧着崔老實這模樣,肯定是過不了崔家老娘眼淚水這一關了,然而崔大娘都已經和兒女們說出了那般決裂的話,若是崔老實反悔,他們怎麽辦?
如今之計,只能将計就計,既然崔家老娘貓哭耗子的要将崔老實留在族裏,那可得換點實惠的東西,減輕下崔老實一家的負擔。盧秀珍轉臉看了看崔大娘,見她板着一張臉,只是不說話,知道她心裏頭肯定還有怨氣,必須趁着她還杠着這口子氣的時候和崔家老娘談談條件——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若是今日由着崔家老娘把這事兒給壓下來,那以後就只能永遠被壓了。
“奶奶,我知道你關心我爹娘。”盧秀珍笑眯眯的站了出來,兩邊都板着臉哩,總得要有一個中間人,就讓她來做個金牌調解員吧。
只不過呢,別人家的調解員,都是站在公正的立場,而她這個調解員,卻是有私心的——她肯定要偏向崔老實一家,否則她才犯不着去攪這趟渾水。
“這還要你來說?我的兒子我不關心,誰關心?”崔家老娘惡狠狠的瞪了盧秀珍一眼:“我和你爹說話,你莫要來攪和!”
就是這個大郎媳婦,有她進了門,老三一家都不老實了。
“既然奶奶你是真心憐惜我爹,那就請把這供養銀子給免了呗,現兒我爹娘都覺得這供養銀子太重,若是能給免了,我爹也就不用出族了,娘,你說是不是這樣?”
崔大娘正是怨氣沖天,門口有看熱鬧的人嘁嘁喳喳的竊竊私語,她都沒聽清楚盧秀珍究竟說了些什麽,只聽到供養銀子、免了這幾個字,頃刻間心裏頭便如放了塊大石頭,輕松不少。
“是哪是哪,供養銀子免了,那我也不說啥了。”崔大娘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大郎媳婦真是厲害,一張口就替家裏掙了不少,看起來自己以後可要放手了——既然媳婦這麽厲害能掙錢,自己幹嘛還要費心勞力去做不讨好的事情?
“免了供養銀子?怎麽可能?”崔家老娘眼睛一瞪:“他是我兒子,就得供養我!”
“奶奶,你不是有三個兒子嘛?怎麽就只問我爹要供養銀子呢?”盧秀珍眨了眨眼睛,一臉不解:“大伯二伯家每年多少供養銀子哇?”
“我吃住在他們兩家,自然是不要供養銀子了。”崔家老娘有些生氣,這孫媳婦是啥意思,還要替她公婆出來與她清算不成?
“奶奶,要不這樣,以後您就住到我們家去吧,大伯二伯每年每人拿十二兩銀子,兩百斤米三十六斤豬肉,節禮另算,如何?”盧秀珍笑眯眯的望向崔家老娘:“我們可是誠心誠意要供養奶奶的!”
“啥?你怎麽不去搶嘞?”崔大嬸吃了一驚,饒是她身子肥胖也跳将起來:“一年十二兩銀子兩百斤米三十六斤豬肉,虧你也說得出口!這哪裏是你們在供養娘,分明是我們來供養你們全家!”
一陣冷風刮了過來,将桌子上的油燈刮得晃了晃,火苗跳了跳,燈影裏的人臉忽明忽暗,就如隐沒在暗夜裏的鬼怪一般,鬼影憧憧,崔才高手中拿着的毛筆沒有落下,一臉若有所思:“十二兩銀子也太多了,哪能用得上這麽多?”
“原來你們也知道這是在搶劫啊?”盧秀珍的眼睛閃閃的亮着,就如夜空裏的兩顆寶石,璀璨無比,讓她變得格外顯眼:“大家也聽到了,我大伯娘說每年交那麽些東西是在搶劫,那我們家已經被搶了二十多年,那該如何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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