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賬目明(三)
烏藍的天空裏已經有了稀疏的星子,月亮漸漸的從栖鳳山後邊升起,淡淡的清輝照着暮歸的人群,三個一群兩個一夥,在鄉間小路上徜徉着,一邊還扭頭回看從崔富足家走出來的那幾個人。
“崔老實家今日發飙了呢,竟然敢在族長面前跟他老娘杠起來了。”
“可不是?從來沒見過崔老實家起翹呢,這可真是奇怪喲。”
老少娘們與自家漢子攀着肩膀,嘁嘁喳喳的議論着,斜眼看着崔老實一家,輕輕的咬着耳朵:“崔老實家這下該松了一肩,每年要少交不少銀子哩。”
“可不是,他家那新來的小寡婦,聽說也是個能掙錢的,才來這麽些天,就往江州城跑了兩次了,也不知道拿了什麽去賣,只不過我尋思着肯定是能賣出幾個錢來的,要不是這麽來來回回巴巴兒的跑,也不嫌累?”
閑言碎語飄了一兩句過來,落到了行走的那一大家子人耳朵裏,崔大娘聽着心頭一緊,轉臉看了看盧秀珍:“秀珍啊,你有沒有告訴她們你賣的是啥子?”
“沒有呀,娘,怎麽了?”就着溶溶月色,盧秀珍見着崔大娘臉上有着一種說不出的掙紮,不由得有些奇怪:“娘,你在想啥子呢?有什麽為難的事情只管說出來,大家一起想法子呀。”
“秀珍,唉……”崔大娘拉住盧秀珍的手朝前邊走着,一邊低聲道:“那種菌子賣上了高價錢,我在尋思着要不要告訴村裏的人,有錢大家一起賺……”
“啥?”盧秀珍有些愕然,崔大娘還真是濫好心,若是告訴青山坳的人這雞枞菌能賣上大價錢,只怕第二日不少人就會拎着籃子上山到處找了。盧秀珍倒是不擔心價格會被擠得降下來,反正市面上也就賣兩三文錢一斤,降無可降。她最擔心的是村民們進山找菌子,會發現那個雞枞菌的窩點,到時候她想多采些囤點雞枞菌油和幹貨都沒得地方找。
“秀珍,是不是你不同意?”崔大娘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盧秀珍,一張臉憋得通紅,就如做錯事情的孩童:“不同意就算了,我也是順口一提,想着讓大家都能多掙幾個銅板……唉,你想的也有道理,要是賣的人多了,這錢也就不好掙了。”
崔大娘一個人嘟嘟囔囔自說自話,盧秀珍暗自好笑,這便宜婆婆還真是想得多,吃着鹹菜蘿蔔幹,操着山珍海味的心思。
“娘,正是你想的那樣,要是大家都進山找那菌子去了,集市裏到處都是菌子,肯定賣不上價錢,白白賠了力氣還讨不了好,到時候只怕村裏人會埋怨咱們哩。”盧秀珍挽着崔大娘的手朝前邊走着,心裏有一絲憐憫,崔老實和崔大娘真的都是老實人,自己既然來了,就要帶着他們這些老實人脫貧致富才行。
“大郎媳婦。”
身後傳來崔三爺的聲音,盧秀珍回過頭來,就見着崔三爺急急忙忙的從後頭趕了過來:“三爺,有事麽?”
“我方才聽着二郎他們說你去過江州城賣山貨?”崔三爺瞅了盧秀珍一眼,臉上有些責備的神色:“怎麽就不跟三爺說一聲?三爺這騾車上還能坐人哪,順帶把你捎過去也不是啥為難事情!”
“三爺,我上次去江州城都是快晌午了,那時候你早就趕車進城啦,下回我若是去得早,一定先和你說一下,搭個順風車!”盧秀珍甜甜的朝崔三爺笑了笑:“三爺,你人真好!方才虧得你在中間做了個調解呢!”
“我不做調解這事情就僵了。”崔三爺長長的嘆息了一聲:“他嫂子,說真心話,你也不想出族吧。”
崔大娘點了點頭:“那也不過是一時間的氣話,一個人咋能沒有家族哩?幸得三爺你做了和事佬,才将這事兒轉過彎來。”
盧秀珍在一旁聽着,默默不語,初來乍到的她,總算明白了昔日高中歷史課上,歷史老師在闡述宗族的含義時說到的話:“宗族對于封建社會的人來說是十分重要的一個社會關系,一個人如果沒有宗族,他便沒有歸屬感。”
即便被欺壓至此,崔老實與崔大娘都不願意脫離宗族,可見這宗族在人們心目裏的影響有多麽深,盧秀珍微微嘆息一聲,自己也不必強求着崔老實他們出族,先想法子将日子過好,以後再一步步的來。
古人脫離不了宗族有很多原因,社會不發達,交通落後信息閉塞,只能靠着宗族來維持聯系也是重要的一點,若是自己能帶着崔老實一家發財致富,崔氏宗族的人要對他們另眼相看,那時候自己就能說得上話了。
歷史從來都是由強者書寫的,弱者只能忍氣吞聲,盧秀珍捏了捏拳頭,自己一定要變得強大起來,不能讓人看輕,不能被人踩在腳底。
夜越發的深了,月亮已經從山坳後頭升到了中天,一個圓白的玉盤,皎皎清輝灑向大地,給烏黑的地面披上了一層輕紗,遠遠看過去,只見枝頭的樹葉淡淡的泛着銀光,似乎清秋時分的冷霜。
“我說,”崔才高站在崔富足家的院子裏,擰着眉頭望了望崔富足崔富裕兩兄弟:“你們也不要做得太過了,崔老實怎麽說也是你們的親手足,這般苛待他,你們心中可過意得去否?”
崔富足伸手擦了擦額頭的汗,低聲道:“也不是我們苛待他,是我老娘……”
“你是長兄,自然該勸着你娘一些,你娘年紀大,糊塗了,你們也跟着糊塗了?”崔才高一副諄諄善誘的口吻:“凡事得多想想!”
崔富裕站在旁邊不吭聲,心中腹诽,當年崔才高分家的時候,他還不是仗着自己兒子考了個秀才去了府衙給知州大人做謄寫的文書,一力排擠他的兄弟,這才将家産占了大頭,還接下了他父親族長的位置。可現在,他卻人模狗樣的來教訓自己,真不知道他有什麽底氣!可是人家是族長,自己再怎麽樣也只能聽着,崔富裕暗地裏掐了掐手指,很多事還得找崔才高幫忙,自己先忍着點便是。
“九叔,你也知道,這事兒是當時叔公給定下來的,要銀子的也是我老娘,我們做兒子的還能說多話?三弟這些年也沒提委屈,大家平平安安的過了二十多年,怎麽他家大郎媳婦才進門,就開始起浪了?”崔富足的眼珠子轉了轉,聲音裏透着一絲無奈:“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大郎已經過世了,何苦還要将他那未亡人拉過來守寡,這不是要将好端端的一個家給攪和得不清淨麽?”
拿了這麽多年白花花的銀子,轉眼間就少了一大半,崔富足心有不甘,崔才高來重新立契書又如何——再怎麽着,也是意難平。
總得在崔才高面前上些眼藥,三弟一家,可別想就這麽算了,總有能拿捏得住的時候,崔富足的嘴角邊露出了一絲笑容來,尤其是那個新來的侄媳婦,總不能讓她就這樣撿了個便宜,在他家裏威風八面的耍過來,還想就這麽了結?少不了要給她點苦頭嘗嘗!
“唔,那個媳婦子伶牙俐齒的,看着不是個老實人,特別是模樣生得還算好,就怕她做出敗壞我們崔家門風的事情來。”崔才高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眼前出現了一個窈窕纖細的身影,崔富足說得沒錯,可得盯着點這小寡婦,莫要讓她做出啥子傷風敗俗的事。
“九叔高見!我也是這麽擔心的。”崔富裕趕忙也補上了一句,馬屁拍得足足的。
“你們兩兄弟讓婆娘媳婦多盯着些,有什麽不對的就來告訴我。”崔才高瞥了兩人一眼:“我今日跟你們說的那事,你們覺得怎麽樣?”
崔富足面露難色:“九叔,換新谷種……你也知道,早幾年我被害慘了!”
崔才高臉色一變:“你莫非是信不過你堂兄?我家耀祖正在衙門裏管着這事情,你以為他會騙你們這些兄弟?”
“九叔,不是我信不過耀祖兄弟,只是可能江南這種谷真的不适合咱們北方種,那年我落個什麽下場,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提到換種谷,崔富足就腿肚子打哆嗦,那年吃了那麽大的虧,這一輩子都記得,哪裏還敢輕易嘗試!
那年被舌如巧簧的店夥計騙得昏頭轉向,買了一批江南種谷回去,結果根本就不發芽,找糧肆理論,卻被那老板喊人打了出來,只說他在污蔑。崔富足又氣又急,壯起膽子去了知府衙門告狀,萬萬沒想到知府大人根本都不看他的狀紙,只是拍着驚堂木将他痛斥了一頓。
他到現在還記得知府大人那不耐煩的神色:“刁民,這點些須小事還來折騰本官,難道你不知道江南為橘江北為枳這句話?還跑到府衙來擊鼓鳴冤,難道你以為老爺我很閑,吃飽飯沒事情做就是來給你處理這等雞毛蒜皮?”
他跪在大堂之下,戰戰兢兢,雖然不理解知府大人“江南為橘江北為枳”的意思,但從知府大人的話裏能感覺到他很生氣。
大約真的是自己的錯,自己不會種江南的水稻,種谷才沒發芽。
“你給我聽好了,趕緊去補種一批谷子,若是今年秋收沒有交賦稅,那你就等着坐大牢做苦役便是。”知府大人沖他吼了一句,手撐着案幾站了起來,拂袖而去。
這一幕,牢牢的刻在了崔富足的腦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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