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023
“咱們四姑娘,可真是個美人胚子。”
暢心院東暖閣中, 岑嬷嬷圍着宋嘉寧轉了一圈, 發現寶貝般贊嘆道。岑嬷嬷五十多歲了, 原是宮裏的教養嬷嬷,因與太夫人有些淵源, 出宮後就投奔太夫人來了, 幫着太夫人指點了郭家三位嫡出姑娘的儀态舉止。論見過的美人,可以說, 宮裏的皇上都不如岑嬷嬷見的多。
但在岑嬷嬷心中, 宋嘉寧是她見過的最精致的姑娘, 渾身上下,除了胖點,簡直挑不出任何缺點。
宋嘉寧的頭發,烏黑亮澤, 濃密細軟。宋嘉寧的額頭,圓潤光滑, 臉頰白皙瑩膩。宋嘉寧的眼睛明亮清澈,紅唇飽滿濕潤。宋嘉寧的骨骼纖細, 肌膚緊致。宋嘉寧的手掌柔軟, 十指纖長白嫩,摸着就愛不釋手。更難得的是,宋嘉寧還有一把好嗓子, 聲音甜潤清如流水, 輕輕一聲“嬷嬷”, 直直叫進她心坎,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多疼疼這個小姑娘。
唯一不足的,是宋嘉寧的言行舉止,不夠大方得體。
岑嬷嬷用三日調教了宋嘉寧的坐姿與走姿,宋家家境殷實,宋嘉寧底子還是好的,這種動作姿态她學的很快,秀秀氣氣往那兒一坐,也能被人誇一聲溫雅大方。可惜岑嬷嬷連續觀察多日,終于發現,宋嘉寧最大的問題,是她缺乏底氣,一個人走路、坐着都成,一旦有人過來與她搭讪,說不上三句話,宋嘉寧便會習慣地低頭垂眼,不敢與人直視,頓顯小家子氣。
岑嬷嬷與太夫人商議對策。
太夫人轉轉手腕上的佛珠,無奈道:“這孩子早早沒了生父,孤兒寡母的,在宋家不定受過什麽委屈,膽怯些也在情理之中。現在來了咱們府上,耳濡目染多了,假以時日定能變得跟她幾個姐姐一樣,只是,咱們還是得想個快法子,早點幫她糾正過來,免得給人留下四姑娘卑怯的印象,傳多了不好挽回。”
岑嬷嬷點頭:“是這個理,您別急,我晚上好好想想。”
岑嬷嬷琢磨了一宿,次日想到個法兒,讓太夫人身邊的大小丫鬟們輪流陪宋嘉寧說話,随便說什麽,但每個人都要說足兩刻鐘的時間,或站、或坐、或走。宋嘉寧跟她們聊,岑嬷嬷就在一旁盯着,随時提醒宋嘉寧別低頭。
太夫人拍手叫絕,賞了岑嬷嬷十兩銀子。
可苦了宋嘉寧,一天下來,說地口幹舌燥的,岑嬷嬷總結一日經驗,決定調整調整,改成宋嘉寧說完一輪便學兩刻鐘的舉止儀态,以防說壞嗓子,當然,最近宋嘉寧的糕點零嘴是管飽的,絕不會讓她餓肚子。
這日宋嘉寧正在陪太夫人聊天兼鍛煉,院子裏突然傳來丫鬟們請安的聲音,喚的是郭家三位公子。天冷地上涼,宋嘉寧、庭芳都陪太夫人在暖榻上坐着,兄長們來了,宋嘉寧下意識就要起身,穿鞋下地。
“都是自家哥哥,不用那麽講究。”太夫人慈愛地道。
庭芳附和:“就是就是,安安還見外呢。”她早看出來了,妹妹跟她親,在三個哥哥面前,尤其是大哥,妹妹會變得特別拘束,跟兔子見了狼似的,很怕大哥。
宋嘉寧只好重新坐穩了。
小丫鬟挑起門簾,郭骁率先跨了進來,穿一襲鴉青色素面圓領錦袍,面如冠玉,黑眸清冷。他後面,雙生子郭符、郭恕穿着同色錦袍,只有領口做了區分,二公子郭符領口繡的是蘭葉紋,三公子郭恕繡的是竹葉紋,同樣的俊臉同樣的燦爛微笑,芝蘭玉樹,怪不得人人都羨慕二夫人會生。
“祖母,你們聊什麽呢?”見禮後,郭恕站在榻前,含笑目光落在了宋嘉寧臉上:“又在強迫安安說話?”
宋嘉寧笑了,因為是在打趣她,她習慣地想要低頭,忽聞岑嬷嬷輕咳,宋嘉寧連忙繃直下巴,努力大方地與郭恕對視,細聲道:“三哥又胡說,祖母是為了我好,我巴不得祖母多陪我聊幾句呢。”
“這樣啊,那安安過來,三哥陪你,讓祖母歇會兒。”郭恕往旁邊挪挪,熱心腸地道。
太夫人覺得挺好,小孫女天天跟她們這些婦人待一塊兒,能聊的幾乎都聊了,換成少年郎話題新鮮些,遂指指另外兩個孫子,笑道:“今兒早上陪安安聊天的差事就交給你們哥仨了,老三先來,然後是老二,平章排最後。”
郭骁剛落座,聞言看向宋嘉寧,宋嘉寧恰好也瞥了過來,目光相對,郭骁面無表情,宋嘉寧心虛躲開,心慌意亂。按照岑嬷嬷的要求,無論她跟誰說話,都必須一直看着對方的眼睛,旁人沒關系,可郭骁……
上輩子她跟郭骁過了七年,都從未敢正視郭骁的眼睛,除非被他強迫,或者說,她這一身被長輩們嫌棄的“小家子”氣,主要就是因郭骁而起的。怪她嗎?她也想有底氣,可身為一個被郭骁從遠房表哥手裏搶走的小妾,一個伺候過一對兒表兄弟的妾,她,沒臉見人,只想躲在郭骁的莊子裏茍活。
但那畢竟是上輩子,這輩子一切都變了,為了這些關心她的親人,為了昂首挺胸地活出一個屬于國公府四姑娘的一生,宋嘉寧由衷想改掉自己身上的所有毛病,除了……吃,反正貪吃只是長得胖點,不是什麽丢人的缺陷,要不太夫人也不會縱容她。
想通了,宋嘉寧笑着挪到郭恕對面,兄妹面對面聊了起來。
郭恕沒正經,摸着下巴端詳宋嘉寧,疑道:“我怎麽覺得安安好像越來越漂亮了?”
宋嘉寧最禁不起欺負或誇贊,被郭恕一句話逼出了原形,紅着小臉要低頭,沒等岑嬷嬷咳嗽,郭恕眼疾手快按住妹妹腦頂,壞笑道:“不許低頭,四妹妹長得好看,以後誇你的人只會越來越多,你要多學學三妹妹,別人越誇她越得意,下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宋嘉寧撲哧笑了,三姑娘雲芳,确實有點臭美。
被糾正了幾次,宋嘉寧漸漸習慣了郭恕的各種誇贊。
休息兩刻鐘,喝碗香甜的桂花茶潤潤喉嚨,換成二公子郭符。誇贊的話都被弟弟說了,郭符就扮黑臉,掐着嗓子學端慧公主的語氣,故意說狠話:“幾日不見,嘉寧表妹怎麽越來越胖了,跟小豬仔似的,嘻嘻嘻……”
陰陽怪氣的,別說宋嘉寧、太夫人等女眷,就連剛剛端起茶碗的郭骁,都放下茶碗,抿着唇不喝了,怕嗆到。太夫人先是笑,跟着訓斥孫子:“不許胡鬧,傳到你表妹耳中,看她怎麽收拾你。”
“我怕她?”郭符揚着脖子說,十分不屑。
宋嘉寧暗暗羨慕,這就是真正的郭家人,因為有血緣上的聯系,知道淑妃母女不會真的與他們置氣,所以相處會放松很多。宋嘉寧可以學郭家姑娘的大方,但這份血脈帶來的有恃無恐,她注定學不來,當然,也不會再怕成那樣就是了。
郭符的“欺淩”結束後,輪到郭骁了。除了宋嘉寧,太夫人等都期待地看着郭骁,好奇這個話少的世子爺準備跟妹妹聊些什麽。宋嘉寧表面上鎮定,其實緊張地手心都出汗了,大大的杏眼艱難地望着郭骁的眼睛。随着兩人中間的距離越來越短,宋嘉寧長長的睫毛也越眨越快,眼珠慌亂地左右亂動。
郭骁何嘗看不出繼妹對他的害怕?趁此機會,他淡淡問道:“四妹妹似乎很怕我?”
宋嘉寧努力保持下巴不動,紅着臉撒謊:“沒有啊。”
眼睛對着他,但她視線已經渙散,腦子裏飛快晃過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郭骁見過這種眼神,夫子授課,兩個堂弟常常就這樣,眼睛望着夫子好像在認真聽,其實早已神游天外去了。心中越發奇怪,郭骁幹脆不問了,就這麽冷冷地看着繼妹。
一場陪聊差事,漸漸地好像變成了幼童間的玩鬧,誰先眨眼睛誰輸。
宋嘉寧輸了,不知看了多久,她睜得眼睛都酸了,猛地回神,一眨眼,竟然酸出了眼淚。
郭符兄弟哈哈大笑。
太夫人哭笑不得,納罕地打量兩個孩子:“你們兄妹玩得這是哪一出?”
宋嘉寧抹眼睛掩飾尴尬。
郭骁重新回到座位上,怡然品茶,餘光幾次掃過宋嘉寧。是,繼妹剛進府時他欺負了她幾次,但他也護了她兩回,還送她她愛吃的糕點,小丫頭到底為何那麽怕他?那種害怕,仿佛深深印在了她骨子裏。
歡聲笑語中,林氏突然派秋月過來傳話,稱譚家舅母來了,她先陪着,問太夫人要不要見。
太夫人笑容微滞,視線移到了長孫身上。
那是郭骁的親舅母,知道太夫人不喜舅母,郭骁起身道:“祖母忙着教導四妹妹,無暇分身,我去看看。”
太夫人想了想,對宋嘉寧、庭芳道:“祖母乏了,回屋睡會兒,你們倆也過去瞧瞧吧。”
一個是續弦,一個是原配的娘家人,只要長孫在,兩幫人注定要打交道,端看林氏如何應對了。
太夫人心裏有事,宋嘉寧聽說郭骁的舅母來了,也悄悄替母親捏了一把汗,她不了解郭骁的這位舅母,但母親占了譚家姑娘的位置,人家能高興?穿好鞋子,系上鬥篷,宋嘉寧朝太夫人行個禮,随郭骁兄妹一道趕往臨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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