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過往(一)
趕上他媽過生日,江北買了些燕窩補品拎回家。江母年近六十,眼角處蹉跎出了不少皺紋,原先那頭又烏又密的頭發白絲摻雜。
女人五十也是一道坎,跨過了這道坎,他媽的衰老速度一日比過一日。
“楊馨沒來啊?”江母給兒子添碗筷。
江北把補品盒子貼牆放好,又随手脫掉了外套大衣,應聲道:“她單位今天加班。”
江母瞅了眼立着的四個花花綠綠的盒子,“買的啥玩意兒?”
“沒啥,就随便買了點盞記的燕窩。”
“亂花錢。”
江北嬉皮笑臉道:“可便宜了,我瞄它們大半年了,特地等到打三折才買的。”
江母臉一沉,知道這肯定不是三折買的,沒準兒七八折,最要命的就是原價買的,貴得要死,“行了行了,洗手吃飯。”
小區前面的市民廣場,七點一過準時響起了激情的廣場舞音樂,零零星星地從窗戶飄進。
小市民的夜生活正式拉開序幕。
“媽,你今天不跳舞去啊。”
“這不你來了嘛。”
江北嘿嘿地笑:“我啥時候待遇這麽高呢。”
飯到一半,江北順嘴跟他媽提了提沈慕南的事,就跟唠家常似的,沒想太多,一股腦全跟他媽說了。
江母聞言,臉色自然不好,倒也沒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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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吧,其實是個挺聰明的人,就是有時候不太會察言觀色,他這會兒越說越起勁,全然沒留意他媽的反常。
“說是去年回國的,個頭是真高,比上高中那會兒還高。”
“那孩子心術不正,以後離他遠點。”江母驟然打斷了他的話。
“他其實挺可憐的。”
江母“啪”地撂下筷子,言辭激烈:“他可憐什麽?吃得比你好,住得比你好!”
江北垂眼不說話了,他心裏明白:甭管多少年過去,沈家永遠是他媽心頭上的一根刺。
其實想想,沈慕南又何嘗不是他心裏的一根刺?
拔不出,截不斷,堵在嗓子眼直難受。
江北屬于典型的傻人有傻福,他剛生下來,就被人用花棉被裹着丢在了北市福利院門口,長到六歲時,與他同年進來的小夥伴陸陸續續被領養,只有他一直沒着落。
福利院的院長替他尋了許多個家庭,可人家過來一看,不是覺得長得不夠機靈,就是覺得太幹瘦了,總能挑出許多毛病。
他年紀雖小,可也知道自己是沒人要的那個,性子越發怪異,動不動就跟人打架。
那天,他因為打架被院長罰站到外邊。
剛下過雨,空氣裏是雨後青草的味道,溫度不冷不熱,一個踩着高跟鞋的女人噔噔噔朝他走來,在他面前停下,“你叫什麽名字?”
江北好奇地盯着女人看,沒敢說話。
女人從包裏拿出一塊巧克力遞給他,江北怯生生地接了過來。
再後來,那個女人就成了他的媽媽。
他的新爸媽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就去福利院領養了他。
福利院的人都說,他走了運,這是個難得的好家庭,男主人是開公司的,女主人是大學老師,教養錢財他們樣樣都有。
原本開始是好的,江北也确實像別人說的那樣,享盡了傻福。
只是他十歲那年,沈父從外面領回了一個四歲小男孩,取名為沈慕南。
早慧的江北知道,這是他爸在外面跟別的女人生的孩子,也就是電視劇裏演的那種“私生子”。
打那以後,家裏戰火不斷,不得消停。
每每大人們吵架,江北總喜歡一個人跑到二樓的窗臺上發呆,無聊地盯着外面的藍天看。
“哥哥,他們在吵架。”稚嫩的童音攪亂了江北的思維。
江北轉過頭一看,小家夥赤腳站在他面前,委屈得快要哭了。
“哭什麽?”江北問。
“他們在吵架。”沈慕南說,聲音軟軟糯糯的。
江北把個矮的沈慕南抱到了窗臺邊,緊緊地攥起他的手,“你媽呢?”
“媽媽住在外邊,爸爸說以後要把媽媽接過來。”
“讓你媽別過來。”
沈慕南瞪大了眼睛,“為什麽?”
江北也是一臉童稚,理直氣壯地反問:“你媽住過來,我媽住哪兒?”
這下子,沈慕南更加委屈了,濃密的睫毛上撲扇出了淚珠子。
樓下的聲音突然沒了,江北松開沈慕南的手,把他抱了下來,“他們快吵完了,回你房間去。”
“嗯。”沈慕南強忍住沒哭,撲騰着兩條小短腿往房間跑。
之後,沈慕南經常來找江北玩,江北雖然大他六歲,可到底是孩子心性,經常仗着自己年紀大欺負沈慕南。
小孩子很好騙,你說什麽他就信什麽,好幾次江北跟他說,家裏有鬼,沈慕南吓得不敢一個人睡,非要擠到江北床上。
江北不肯,他就哭,後來被他煩得實在沒轍了。
兩兄弟擠在一張窄窄的兒童床上,沈慕南睡相極乖,安安靜靜的像只小貓,江北截然相反,根本沒有當哥的意識,經常在睡夢裏把他弟蹬下床。
頭一回沈慕南哇哇哭,江北批評了他一頓,後來不敢哭了,每次都是自己悶聲悶氣地爬回床。
感情是好感情,兩兄弟相處得一天比一天融洽,沈慕南非常懂事,有什麽好吃的總要省下來留給哥哥。那時候,幼兒園每天定時發放下午餐,幾塊蛋糕餅幹什麽的,他用小手帕包好藏在書包裏,好幾次都捂爛了。
老師讓他們畫全家福,他就只畫了自己跟哥哥,大概母親太遙遠,父親于他又十分生疏,只要頑皮胡鬧的哥哥待他最好。
小孩子認知裏的羁絆全部融在了那張拙劣的圖畫裏。
事情的轉折要從江慕南七歲那年說起。
趁着大人不在家,江北又偷摸帶着弟弟溜出去了,這次還是老套路,先去吃頓好的,再去游戲廳轉轉。
沈慕南不打游戲,就幹坐在一旁陪江北,江北玩得入了迷,丢給他十塊錢,打發他去買兩瓶可樂,沈慕南很聽話地照做了。
時間過去很久,沈慕南一直沒回來,一局玩輸了,江北才漸漸察覺出了不對勁。
他把整個游戲廳翻了個底朝天,又在這附近找了一圈,逮誰就問有沒有看見一個大概七八歲的漂亮小男孩。
所有人都說沒看見。
他頂着一頭慌亂的小卷毛,失落落地回了家。
沈父問他:“羨北,弟弟呢?”
江北心裏害怕極了,他撒了個謊,說自己在同學家玩的,不知道弟弟去了哪裏。
他媽這時從樓上走下來,理直氣壯地對沈父說:“我兒子怎麽會知道你兒子去了哪兒?”
江北沒敢看他媽,心虛地爬上了樓。
沈父連夜動用了所有關系,并去警局報了兒童失蹤案,可是十幾天過去了,沈慕南還是沒有消息。
這個孩子像是在北市憑空消失了。
沈慕南親媽獲知消息,找上了門,用手指着他媽罵:“自己生不出蛋,就把人孩子給藏起來,你要不要點臉!”
兩個女人吵得不可開交。
家裏有好一陣子都是雞飛蛋打,不得安閑,江北在日複一日的驚慌中,守着那個天大的秘密。
三年後,北市破獲了一起人口拐賣案,沈慕南被警察送回了家,他長高了很多,性格變得沉默寡言,不愛講話。
江北對他有愧,把自己用木頭刻的小飛機送給他,沈慕南揮手摔到了地上。
自此,兩兄弟之間有了嫌隙,江北更是故意躲着沈慕南,有時候在家裏不可避免地碰上,他也是一律低着頭,假裝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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