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拒絕

年十五的那場雨下得可真大,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噼裏啪啦落在地面上, 低窪處迅速蓄出積水, 成河成江地往排水道裏淌。

江北裹緊了身上的羽絨服, 撐把傘站在大廈前等人,他已經在這兒站了快兩小時了。雨勢太大,北風卷挾着雨珠子縷縷行行地往他傘裏面鑽,衣服的右半邊袖子幾乎全濕透了。

六點過了幾分鐘, 大樓裏的人開始往外走, 一個,兩個,三個……出來的人漸漸多了, 江北的眼睛陡然亮了一瞬,他等的人終于出來了。

沈慕南的那張臉依舊是常年沒什麽表情,周圍不時有人跟他打招呼,他都一一敷衍過去。

惡劣天氣讓男人在大廈門口停住了, 他擡腕看了看表,神色漠然。

不消片刻, 一輛邁巴赫穩穩當當地停在了他面前, 阿平推開車門,舉了把黑傘小跑着迎到男人跟前。

沈慕南撩了眼阿平,貌似是低聲說了句什麽話,阿平笑着應諾下,把傘舉得高過頭頂,緊跟在男人身後。

眼看着他們就要開車離開, 江北顧不得許多,踩着水花沖到了汽車旁邊。他拍着後座的窗戶,大口大口地在說話,他害怕聲音說小了,裏面的人聽不見。

“慕南,我找你有事。”

“慕南,你開開門。”

他一邊拍着窗戶,一邊在跟裏頭的男人說話,明明是求人幫忙的活兒,他倒是吼得聲嘶力竭,拿捏出一副“你必須得幫我”的架勢。

雨,還在下,傾盆肆虐。

後面的車門遲遲沒開,不過汽車還停在原地,沒有引擎發動的聲音。

大概又過了一分多鐘,門突然“砰”地開了,徐琦半披着貂絨大衣,露出一截白皙的酥肩,斜倚在男人身上懶悠悠地問:“江先生,你找慕南到底有什麽事啊?這麽大的雨,就不能挑個別的時間嘛。”

美麗的女人向來是不分冬夏的,況且車裏還開着空調呢。

江北用袖子抹了把眼睛,擦掉了濕漉漉的霧氣,話就在嘴邊,卻怎的也開不了口。車窗上皆是成股的水流,他剛才并沒有看清車裏還坐着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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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沒什麽特別重要的事,我跟他就先回去了。”她刻意在“回去”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江北越過女人,眼睛往裏瞥了瞥,“我、我有事想找他幫忙。”

徐琦笑了,用胳膊碰了碰男人,“喏,來求你幫忙的,一猜就沒好事。”

沈慕南不動聲色,甚至連一個表情都沒有,他睨着江北問:“什麽事?”

江北的腳指頭在鞋子裏蜷了蜷,被水浸過的襪子和鞋,漸漸陰冷發黴,在寒冬裏顯出威力來。

他哆嗦了幾下嘴唇,還是一點聲音發不出來。

開車的阿平都替他急了,挑頭過來提醒他,“有什麽話趕緊跟沈總說啊。”

嘀嗒嘀嗒,男人等了他半分鐘,江北始終沒能開口。

“開車。”沈慕南沉聲。

徐琦又是“砰”地關了車門。

車子啓動,濺起水浪四片,直到那些水淋濕了他的褲腿,他才如夢方醒,丢了傘就追着車子跑。

車子駛入道路,後位燈閃閃爍爍,在雨天留下一點璀璨的影子。

距離越拉越大,再也追不上了……

“沈總,要不要……”阿平從後視鏡去看後座的男人,欲言又止道:“回頭看看江先生啊?”

徐琦攏起側滑的大衣領,吊起眉梢,滿臉的不悅,“他又不是小孩,這麽大的雨還能不知道找個地方躲?開你的車,管得真多。”

阿平不屑地叽咕了幾句,他不怕這個女人,沈先生真正在乎誰,他心裏分得很清。

沈慕南阖着眼皮,顯得有些疲累,他在女人的手背上有意無意地摩挲起來,車過拐角後,突然冒出句話,“靠邊停。”

徐琦蹙了蹙眉,側目問:“你不會是要回去找他吧?”

沈慕南只道:“你先下車。”

聲音低沉清冽,微微有些啞。

徐琦以為自己聽岔了,“什麽?”

阿平可算揚眉吐氣了一遭,搶着答道:“沈總叫你下車。”

徐琦怔了怔,臉色忽的變了,“沈慕南,你有意思嘛,讓人來接我,半道又把我甩下,就為了一個跟人結了婚的男人?”

沈慕南一言不發,周身凝結起拒人千裏的冰渣,“今天的錢,明天打你卡上。”

徐琦咬牙冷笑:“行,那下個月十五號,沈總我還要過來陪你睡覺嗎?”

阿平從前面扔了把傘過去,“徐小姐,下雨天你慢着點。”

徐琦橫了阿平一眼,攏好大衣便下了車,末了關門的時候,報複似的嘀咕道:“都成垃圾了,還往回撿,也不嫌髒。”

這話男人聽見了,他阖着的眼皮明顯動了動,手握成拳,狠狠掐進肉裏。

阿平在前面調頭,踩着水花疾馳回去,路邊都留意了,集團大樓前也來來回回掃視過,江北不知所蹤。

“還要找嗎……”阿平猶豫着問沈慕南。

沈慕南最後再向窗外撩了一眼,冷聲道:“不必了。”

阿平沒辦法,縱然他有心想幫那位江先生,可也知道,這兩人之間是真的缺了緣,不然怎麽才短短的功夫,人就找不到了。

就在阿平準備發動車子的時候,江北忽然從一邊蹿了出來,不知道他想做什麽,垂着腦袋在原地打轉,一會兒東,一會兒西,神經兮兮的。

“是江先生。”阿平提醒道。

沈慕南的眼色漸深,他“嚯”地推開車門,三兩步走過去把江北拽進了懷裏。

冰涼落進了溫熱,江北緩緩擡起頭,眼睛裏的水霧隐隐現了紅。

雨聲濤濤,到處都是遮天蔽日的雨幕,遠處的天連着地,黑壓壓的重疊在一起,城市的那點霓虹燈光不足以抵擋這從天而降的暗夜鬼魅。

“慕南,你幫幫我……”

沈慕南脫了大衣蓋到了江北頭上,語氣強勢,“有什麽話,上車再說。”

江北的嘴巴半張着,輕輕“嗯”了一聲,不過幾秒,他死抓住男人的手,又說道:“幫幫我……”

“先上車。”

江北點點頭,眼珠子惶惶恐恐。

他們上了車,阿平就把空調調高了幾度,江北瑟縮着窩在邊上,身上還罩着男人的大衣,沈慕南只用餘光去看他,眼色沉得可怕。

“怎麽回事?”沈慕南不耐地問。

江北吸了吸鼻子,顫巍巍地坐正了身體,“周明被人撞了,鄭子浩,那人叫鄭子浩,我、我沒辦法了……”

沈慕南突覺煩躁,他扯了扯領帶,吩咐阿平:“去榮譽新城。”

那間小公寓,定期都會有鐘點工去打掃,偶爾他也會去坐一坐,不過夜,江北走時是什麽樣,後來它還是什麽樣,就是現在,那櫥櫃裏還擺着江北的一雙藍色棉拖。

到了地方,阿平把車子停穩,扭頭問:“沈總,我是在這兒等着?還是明天早上過來接你?”

這話是有玄妙的,在這兒等就說明今晚是不留宿的,明天早上來接那就有點暧昧了,結婚了也是可以離婚的啊,只要沈先生喜歡。

沈慕南把下颌朝阿平偏了偏,卻不正面回答問題,阿平看得懂的:今晚是要過夜了。

從電梯到進門,一路拖着水跡,江北杵在玄關處不敢進門,鞋子裏的腳指頭凍得幾近麻木。

“進來,不用換鞋。”

沈慕南一句話不說,自顧去浴室調熱水,江北把身上罩着的那件大衣給脫了,大衣浸了水,變得異常沉重。

沈慕南一會兒從衛生間出來,扔給江北一條毛巾,“去洗洗,熱水放好了。”

江北害怕地捏住毛巾,渾身哆嗦了幾下,腳步卻不動。

沈慕南知道這人是誤會了,倒也懶得解釋,走幾步坐到沙發上,燃上一支煙,抽了幾口,煩躁只增不減,他漫不經心道:“你要站到什麽時候?”

江北唯唯諾諾地眨眨眼,應了聲“哎”,哭腔就差點溢出來了。

雨滴啪啪地砸到窗戶上,引來黑夜悲號,江北埋身在水底,閉着眼睛憋了口氣。

這大概是最接近死亡的感覺,世界徹底靜了,耳朵只聽得見嗡嗡的水波,想起周明念叨了一輩子的等有錢了,搬新家了,家裏得安個大點的浴缸,可他這輩子太短,沒能捱到那個時候。

“得償命。”江北在心裏低喃。

洗完一次熱水澡等同于全身洗腦過,他現在就剩了一副幹癟的軀殼,誰要是肯幫他,他就拿這副軀殼去報答人家。

江北磨蹭着從衛生間出來,沈慕南就站在落地窗前,俯瞰模糊的夜景,聽聞動靜,他挑頭看了一看。

“洗完了?”

江北身上套着男人的大號睡衣,從頭到腳略顯滑稽,他點點頭,很快就把腦袋垂了下去。

沈慕南走近了幾步,慘白的燈光下,他這才看見江北的左臉印着兩道指甲印,快要褪去了,不算深,能看出當初下手是用了狠力的。

“誰弄的?”沈慕南扳着那半邊臉看。

江北不說,一個勁兒地想把頭垂得更低。

沈慕南皺眉:“是不是周明打你?”

江北搖了搖頭,以動作代替言語,不大肯講話。

以前是性子太倔,像野貓,竄上跳下總是不讓人安寧,現在嫌太乖了,低頭能低一宿,話幾乎是沒有了,你不問他,他就一直閉着嘴,眼睛偶爾會怯怯地打量你,就想看你到底幫不幫他。

沈慕南煩躁地問:“找我到底什麽事?”

江北像是突然抽回了神,喉嚨幹啞地說:“周明被人撞了,監控是死角,沒拍到……”

“說重點。”沈慕南打斷他。

江北被吓了一跳,驚恐的火苗在眼睛裏跳來躍去,“有人拍、拍到了視頻,他怕得罪人,不肯把視頻給我。”

他倏地抓住了沈慕南的胳膊,“慕南,你、你去幫我跟他說說,他肯定會聽你的。”

完全語無倫次,沈慕南只能聽懂一半,他耐着性子問:“撞人的是個什麽樣的人?”

“叫鄭子浩。”

“我知道他叫鄭子浩,還有呢?”

“他爸爸在你們公司,叫、叫鄭波。”江北把沈慕南的衣袖抓得更緊了,“你幫幫我。”

沈慕南抽回了自己的袖口,掏出煙點燃,目光在江北身上敲敲打打,語氣莫名冷了幾分,“你要我怎麽幫?”

江北感覺到了男人的冷漠,他以為是籌碼不對,買賣總要先談好價錢的。他還是那副低眉順眼的怯樣兒,忽然在某個瞬間爆發了,他重新抓住男人的手朝他的胸口按,嘴裏神神叨叨地說着:“慕南,我、我可以……我沒辦法了……”

沈慕南冷然:“可以什麽?陪我上床?”

江北的手忽而松了松,睡衣也是不服帖地挂在身上,幹瘦無營養的軀殼勾不來男人的性-趣,它只能在往後平淡如水的日子裏,靜靜走向自我的衰老,那才是終極。

有錢人不會吃回頭草的,他怎麽就忘了呢。

“我幫不了你,回去找你老公商量吧。”沈慕南很幹脆地拒絕了。

江北怯怯地笑了,頭依然垂得很低,“那我回去再想想辦法……”

還能想什麽辦法,回去好好工作,認命吧。他換下了男人的睡衣,穿上自己那身濡濕的衣褲和鞋,他要回去任命了。

“沈羨北,我也不是你的誰。”沈慕南俯身磕了磕煙灰,下面的話仿佛是一道重重的耳刮子,“以後不要再攔我車了,萬一車上坐着我的老婆孩子,大家都難堪。”

江北僵立着,“對不起,我回去自己想辦法,我自己想辦法……”說完他就跑了。

沈慕南沒有追出去,只是那指縫裏的半截煙頭,倏然掉落,煙灰抖落滿地,他直直地站在茶幾旁邊,屹立如千萬年巋然不動的塑像。

後來偶然,沈慕南讓莊嚴去查過周明究竟出了什麽事,莊嚴報告給他的是——車禍,人應該是沒什麽大礙。

沒什麽大礙那他怎麽傷心成那樣?

也就一瞬吧,沈慕南心下狐疑,不過繁重的文件公務纏身,他沒費心去想。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富人們忙于交際應酬燈紅酒綠,平凡的大多數拿着那點微薄薪資,經歷着并無二樣的柴米油鹽。

你必須承認,生活本身就是個負重前行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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