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書簽

天人。

無法忘卻的上一世的回憶、可畢竟是上一世的了。

上一世與這一世的因果難道就可以混淆起來嗎?

“我不知道什麽是天上人——”

提耶利亞平靜地回複。

人對于眼神乃至于行為變化的判斷是很主觀的事情。所謂疑鄰竊斧,意其動作态度,無為而不竊斧也。

人類的微表情确實反映着人類的內心,可具體映射到何等的情感,而情感的來源又是什麽,這并非是從表情上可以簡單讀出的。

王留美自信于自己所看到的的神情變化,不罷休地繼續追問。

提耶利亞不會直接承認,雖然曾經借口天人的支流向瑪蕾妮、魯伊德解釋,但現在的王留美……還太早了。

他一一将這女孩的追問應付了下來,輕悄悄地揭過去。

王留美現在才幾歲,其心智和判斷力也無法分辨提耶利亞,又矜持于自己遠超同年人的心智,不至于做出同齡人死纏爛打的行為,只能狐疑地盯着提耶利亞。

“我倒是很好奇,你從哪裏聽到這麽一個組織存在……倘若真的存在這麽一個科技遠超世界的天上人,為何他們沒有被三大聯合知曉呢?”

“喏,答案就在這本書上。”王留美輕輕地翻開那本堂吉诃德。

那本書很舊,但可以看出來保存得很好。王留美所翻到的一頁上,是關于把客店當做城堡、把女仆當貴婦的堂吉诃德被一頓痛打後與桑喬的對話。

在旁邊則有手寫的漢字批注,字跡秀麗工整,一筆一劃,連标點符號都勾勒得清清楚楚。

一側是【Celestial eing欲以強力迫使世界聯合的想法只會孕育出一個畸形的權力怪獸,之後他們又要怎麽做?】

另一側則寫着【真正的理想主義者】。

然後就沒下文了。

“只有這些嗎?”

提耶利亞好奇地問道。這倒不是僞裝,而是發自內心的求知欲。

僅憑這些,王留美顯然無法确證天人的存在,更別說聯系上Raiser了。

而天人組織在凡世間存在諸多“監視者”,這點是提耶利亞清楚的。

眼睛是人類最善于無言表達的器官。當它睜開時,心靈能同日月一般熠熠;當它閉上時,靈魂也就沒入黑暗、不再見。

王留美的眼睛很美,時如深沉的大海,時如清澈的天空。那雙靈敏的眼珠子轉一轉,光影就從中遷轉流變出不同的含義來。

對這樣的孩子用這樣的描寫,是否有些滑稽?但事實确是如此。

這是一個天生的麗人。

“這是機密,提耶利亞……先生?既然你不知道,我們就先告辭了。”

說便做,她站起身來,和紅龍一起走了。

稍等片刻,提耶利亞鎖上此屋,把窗簾拉上,輕輕地把手伸進自己随身包的夾縫裏,激活納米機器。

在這屋子裏存在的監控設備中都被埋入了一部分納米機器。在需要聯絡Raiser的時候,納米機器的激活則會将監控裝置拍錄的電子信號改換。

這樣,監控得到的畫面、聲音都會是正常的。

這是個小手段,如果有專業人士針對,進屋調整設備,很容易排除納米機器的影響。只是提耶利亞現在的身份并不敏感、不至于讓他們做到這麽明顯的程度。

他連入全球互聯網後,很容易進入須臾操控的線路之中,接通了剎那的辦公室終端。

視頻中的剎那正在辦公室的桌上,按着紙、拿着筆。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複雜的公式、幾何圖案以及數據,令人目眩。與阿紮迪斯坦的戰争并沒有結束,他正在規劃那幾架投降的長鼻式的改造方案。

“Tieria!HARO!”

那只哈羅在剎那的頭上跳動、搶先問好。

“提耶利亞·厄德?”

剎那在視頻的另一端一邊發問,一手把跳得過分的哈羅從頭上扯了下來。

在他的印象裏,提耶利亞是個很少主動聯系他的人。

“與人革聯的談判在其中一派上獲得了突破。”

提耶利亞鄭重而詳細地将和那位老人的對話複述了一遍,接着說:

“你怎麽看?剎那·F·清英。我覺得還是不要暴露出去,嘗試找一個人代替吧?”

“不。”剎那搖搖頭,說,“确實,雖然他們放了狠話,但肯定還不知道Raiser內部的結構……我過來更是很冒險的事情。但是……我也想要看看、看看這掌握着世界上權力的人的模樣,想看看這些……權力的意志。”

孩子的話不容置疑。

他這兩生之中唯一接觸到的當權者可能要數瑪麗娜·伊士麥。而瑪麗娜·伊士麥作為權力的擁有者,其權力太過弱小。

他很好奇,好奇于站在三大聯合之巅的存在們的意志,是如何考量這萬事萬物的。

至于危險,有高達,就只是危險。

“那麽庫爾吉斯那邊呢?”

提耶利亞又問。

“因為我們的加入、以及成功的大紮蔔河戰役,大大打擊阿紮迪斯坦的勢頭和有生力量。原本頹勢的庫爾吉斯……這活着的屍體也能再蹦跶一下。這會使一場閃電作戰,變成一場持久戰。阿紮迪斯坦和庫爾吉斯形勢很糟,它們拖不起,進入了短暫的蟄伏期,醞釀風暴并尋找機會。趁這段時間、應該是可以趕得及的。”

這顯然不是剎那分析出來的。

“路上小心。”

提耶利亞見剎那心意已決,也不反對,只是提醒到。

從戰亂的中東前往人類革新聯盟并不絕對安全。空中發生什麽“意外”都不值得驚訝。

雙方挂斷了通訊。

次日清晨,穿着私服的剎那便到達了上海。

由于最近中東事變,國際上新聞已經傳遍,走在大街上的剎那的膚色和五官就引起了很多行人的注視。可看上去,一個幹幹淨淨的可愛孩子,也不至于引起更多關注。

剎那的氣味很特別,若有若無,聞起來涼涼的,讓人想起加工過的精品薄荷糖。那自然不是很多中東人的狐臭,但若要說是香也太過誇張。這種氣味會讓人想到……某種冰涼而堅硬的金屬。金屬其實沒有味道,只當它與其他事物發生反應時、或混有某些雜質時才會有味道。

這可能是因為他的新陳代謝與常人已經大不相同。

倒是他身邊的魯伊德長相标致,回頭率很高。

很快,他們就到達了接待所,和提耶利亞碰面。

“什麽時候,他有時間?”

剎那徑直問道。

這個行程很趕,容不得任何拖延。

“下午,他休假在家、可以私下會面你。”

簡單地果腹之後,就直接前往了那位老者的家。

意料之中的,那位高官的家很大,裝修也很精致,是一幢獨立別墅,靠着小樹林。所有的布置都很有講究,全是按照古代園林藝術的手法。保安很多、也認真,從舉止之間可以看出訓練充足。安保設施也很嚴密。

別墅裏冷冷清清的,只有兩個面慈的中年婦女在這裏做保姆、當家政工人。

“你們是在糊弄我這個老頭嗎?”

那位老者看到剎那的樣子,反倒皺起眉頭來,語調冷肅。

雖說放言了各自負責,但剎那真來了,他卻又不信了。他們的情報工作再這麽高明,也不可能測得出一個十歲孩子就是首領。

人類固有的觀念基于長時間無數正确的事實,不會因為一個特例而被打破……但面對這個特例時,确實徹底地錯了。

提耶利亞蠕動着嘴唇,才想要開口,就聽到剎那筆直說道:

“我确實就是Raiser的首領,這不是糊弄、老先生,你不會覺得Raiser會開那麽惡意的玩笑吧?理想不分年齡的大小、貫乎于人類之間。首領這個詞并不正确,它代表着一種不可挑戰的權威,而我……我不敢說我的意志就是Raiser的意志,Raiser的每一份子都不是我可以專斷決定的,但我可以說我為Raiser全部的行動負責,老先生!Raiser懷抱着誠意而來。”

眼神是可以傳遞情感的。那是嘴唇顫動之外的第二種語言。

那雙眼睛認真地注視那個老人。

他們的對話不像是應該發生在這兩者間的,一個小國的革命黨首領與三大聯合之一的高官。

這個老人越聽,眉頭皺得越高,聽到最後,一下子舒緩下來。

“這很好、很好,那小朋友,你叫什麽?”

而他的語氣卻更加冰冷,并帶着一種十足的居高臨下的審視。

“剎那·F·清英,老先生。”

“Raiser的首領,我們去側廳談,其他兩位,還請在客廳裏自便,不要進來。”

這幾人自然沒有意見,服從了這個安排。

剎那跟着顫顫巍巍邁着小步子的老人進了側廳。

“坐吧。”

那老頭靠着竹椅,和善地說道。

側廳有一整面的落地窗,正對着一片竹林,采光很好,別樣風雅。

等到剎那坐下,那老頭開口問:

“你是幾幾年生的?”

“二九九一年。”

“你說你創造了Raiser,你又是如何做到的?”

“有同伴,自然可以做到。”

剎那語焉不詳地答道。

老者倒是笑了,罵道:

“幼稚、幼稚……”

說着,他又戛然而止。

老頭往前探,那雙小眼睛打量着剎那,細聲問道:

“你……殺過人吧?”

念到那個殺字的時候,那個語氣就像是鋒利的指甲磨過黑板,在耳邊一繞,怪異至極。

“是的。”

剎那稍稍猶豫了一下,度量着眼前這老家夥的想法,終決定誠實地答道。

老頭又縮回去,在竹椅上輕輕晃着身體,連問三句:

“你殺過多少人?殺的又都是些什麽人?為何而殺?”

這下子,剎那沉默下來。

他在來途中設想過很多種可能的對話,但絕沒有一種會關于殺人。這個掌握着巨大權利的人,為何這樣問他?

在上一世中的他,殺過多少人,他也記不得了。天人是個恐怖組織,高達之下,便會有生命的逝去。

高達是一種戰争兵器。

可上一世的因果是否能與這一世的因果相連?

他不知道。

而人類記錄之中所記錄的靈魂,又是否能夠算作殺生?

他不知道。

甚至是否應該回答?就這樣誠實地把信息洩露?

他也不知道。

大多事情容不得慢慢思考,就逼着人抉擇。

他不再能夠那樣理直氣壯地與那老頭子對視。其目光不自覺地飄向雲端,只看到那只有他可以看到的青輝。

竹影斑駁如水,雲影來往如船。

他不自覺地暧昧地答道:

“在這短暫的一生裏,我只親手殺過一個人。那個人的存在,你應該也有所聽聞。他是KSA的首領——阿裏·阿爾·薩謝斯。他是一個徹底反人類的存在,與我所在的立場完全沖突,沒有任何和解和改造的可能性,所以我将他殺死了。”

老者又露出了那種刺眼的笑,毫無任何和藹與慈祥可言。

“那很好。我聽說過這樣的存在,在這個地盤上也鬧過實情呢?你将他殺死了?這不錯。他做了些什麽呢?”

這時,這個老頭倒是有點相信剎那确實在Raiser中身居高位了。這小家夥真的與同齡人不同。

“他想讓我的朋友們去死。”

剎那的焦點從雲端又回到了眼前,他平靜地答。

“朋友們是什麽意思?”

那雙老眼睛又突然亮了起來,看着這個孩子。

“KSA會訓練少年兵,用宗教洗腦他們,并将他們推上恐怖襲擊的戰場。”

“戰場?同伴們……?你也是少年兵嗎?剎那·F·清英不是你的本名吧?你可以說說你的過去嗎?”

這老頭一下子急促地連問道。

“我的本名是索蘭·伊布拉希姆。至于那段經歷,老先生,那可不是什麽值得提起的事情,更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情。我不想提及更多。”

“好的,好的……确實不是什麽值得提起的事情。那麽你為何要建立Raiser呢?”

剎那正色道:

“老先生,因為我無法忍受。為何,世界如此扭曲着,這扭曲來自何方?這世間奇怪的道理太多、荒謬的事情更多……苦難落到人身上,不是讓人忍受的,而是讓人去戰勝的!而我想要改變——”

還沒等他說完,那老者就擺擺手,強忍着心中巨大的感情的洪流。平靜地告訴他:

“你可以出去了。你們可以走了。”

剎那也不猶豫,徑直開了門,對着提耶利亞搖了搖頭,示意對話并不成功。

門內,那老頭子從自己的兜裏把那張書簽掏出來,也不再看這他看了無數遍的東西,一雙瘦骨嶙峋的用力地把紙張撕開、再揉成一團團扔進垃圾桶裏。

心中的情感卻像是雪山崩塌一下直沖而落,就忍不住、忍不住讓淚水從老臉上直落下來。

老頭側身一看,看到那三人已經走在回去的路上。

“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庫爾吉斯可真是幸運。天上人、我有預感,Raiser将是你們最大的變數。我這只監視者家族,也就到此結束吧——”

他閉上眼睛,但聽到風過竹林,一片飒飒之聲。

竹葉飄零,壓得一帶雲影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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