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和尚×女帝7

顧氏開春後已經病得下不了床了。她所有的精氣神都像是頃刻間一齊垮掉了一樣, 除了紀菀守着的時候,從不肯睜眼。

直到二月初二這天, 聽見紀泉趕來白馬寺的消息,才像突然間又活了過來。紀菀被叫到她房裏的時候, 驚訝的發現母親仿佛又回到二八少女一般的年華了。

她今日一改病怏怏的蒼白面容,皮膚細膩有光澤,白裏透着紅潤,這幾年生的細紋都通通不見了。衣着華麗, 穿了一件月白色裙褂,包邊都是一整塊紅狐貍皮裁下來的,絕無一點接縫。頭上雖無金銀,但戴着整副紅寶石的頭面呢!這樣絢麗又莊重的色彩, 需得要傾國傾城的美人來佩戴,還要是到一定年歲的才能壓得住。

顧氏的頭發常年用何首烏滋養, 哺以滋潤黑發的食物,到這個年歲依舊光滑如黑色緞布。

顧氏這樣身份尊貴的世族女子, 從小事金尊玉貴養大的, 深谙保養之道,三十幾歲育有一胎的婦人不顯老态并不難。然而顧氏久病不愈, 畢竟影響了容色,這半年衰老的很快,不複往日容光。

今日紀菀所見之顧氏,比昨夜年輕了十來歲。且顧氏平日衣着素雅,不如今日盛裝打扮來得驚豔, 端的是妩媚動人。

顧氏這會兒正在梳妝,見到紀菀過來,也不理她驚訝的神色,喜悅的拉着她左右轉了兩圈:“阿菀!你看看母親。妝容可有不細致之處?衣着可有不妥帖之處?美是不美?”

“母親最美!”

紀菀有一雙巧手,不過從未顯露過。她不聲不響的為顧氏取下耳上的銀環,換上一對更小的白色墜子,于紅寶石頭面相映成趣。

守在一旁的春雨見她溫柔的動作,捂住了要溢出來的嗚咽,尋常官宦世家的女郎,梳妝匣珠環怕是塞得滿滿的,可她們家女郎活得混似個男人,連耳洞都從未穿過呢!

紀菀:“換不換的,母親都極美。”

顧氏對鏡細細打量自己,她的眼神是哀傷的,沒有一絲一毫的歡愉:“真美麽?”

紀菀在母親面前蹲下來,将頭枕在她的膝上,慢慢的道:“母親極美。”

顧氏輕輕撫摸女兒稚嫩的臉龐,眼裏飽含疼愛之情,又被她一點一點的收回去,最終只是拍了拍她的頭道:“去吧!時間已經不多了,去帶你的父親來罷。”

待紀菀要走出房門之時,她聽到了顧氏喚住了她----“阿菀!”

紀菀轉過身來,因為門前有屏風的緣故,她只能看到燭火下模糊的影子,她恭敬的一拜:“母親有何吩咐?”

顧氏大概會交代她重現顧氏的榮光,或者好好照顧張矜、包容顧之卿之類……可是沒有想到,大約是這五年顧氏的嚴厲使她有些模糊了這一點,顧氏首先是一個母親。

---“阿菀,以後獨你一人了,萬事小心。”

她聽到顧氏顫聲如此說。

***

紀泉前來白馬寺,紀菀是需得去大門處迎接的。因為心緒複雜,她走得非常慢,難得的想要再晚一些見到某個人。她與這位紀大人,可謂是第一次相見。她所知道的,是這位太守大人以妻女為餌,圖謀大事,可謂無情無義,令人不齒。可是從原主的記憶裏,紀菀只看到了一個疼愛女兒與妻子的偉岸男子。

整整五年,因為顧氏拒絕見他,他就沒有踏入過白馬寺一步。他知道發妻已經被逼到哪一步了嗎?這個一生尊貴女子逼得跪地求他,被逼得以容色為唯一的女兒鋪一條康莊大道。

紀大人知道這些麽?

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有比海更寬廣的胸襟、有比山更高聳的志向麽?卻因為對他的愛意而困于內宅,終究是折斷了腰肢。

倘若這些都是顧氏的自願的,那時候她會想到自己心愛的郎君會為權勢而不顧她的家人麽?那也是他的恩師啊!

----當年她因家人獲罪而卧病在床,平日裏溫柔小意的郎君卻變了模樣,還新納小妾入門。

做這些事,是真的沒有心嗎?

紀菀有太多的問題,但她或許永遠都不能問,否則就辜負了顧氏瀕死支撐着為她打算的這份愛意。

“唉!女郎,快去拜見你父親。”

經仆奴小心提醒,紀菀恍然間擡起頭來,見到了紀泉。

男人什麽時候最迷人呢?不惑之年而事業有成,氣韻成熟,身體尚健壯,家中嬌妻幼子,人生得意之時。

洛陽太守紀泉就正是這個年紀。

紀泉朗步走來,身軀凜凜,相貌堂堂,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逼得紀菀身後的奴仆都懼而退後了一步。

行至紀菀面前,似乎并沒有從前以子為餌,亦無即将把女兒推入火坑的愧疚,坦然面對陌生的女郎:“阿菀長大了。”

實則他的渾身上下都彌漫着焦慮,不像是要與女兒一敘父女之情的樣子。

紀泉身高八尺,并沒有因照顧女兒的身量彎下腰,所以紀菀要與他對話是很吃力的。

紀菀退後幾步行禮,這個距離讓她微微仰頭就可正視她的父親。

紀菀亦無多說話的興致:“父親,随我去見母親麽?”

紀菀跟随火急火燎的紀泉來到母親門前,出乎她意料的,五年不登門的紀泉并不如他表現的那樣無情。

“你終于願意見我了麽?”

紀菀疑心自己是看錯了,身邊這個高大威猛、有七竅玲珑心的男人竟然微微有些顫抖。

門已經被打開,兩人都看見貴妃榻上的顧氏緩緩趟下了淚:“郎君狠心!”

她哭也是哭得極美的,叫人心碎。

看到妻子一身打扮,紀泉愣住了。那紅寶石頭面,他還記得這是成婚前,妻子私下貼補給他的,叫他做聘禮送來,不叫人看輕他。她身上那件白月衫,是他送予她的第一件禮物,上面裹毛皮是他費心獵來的。

今日的顧氏,看起來和初嫁給他時一般無二。

此時心中再沒有憤懑,似乎多年被拒之門外的不快都變成了久別重逢的柔情。

“芊芊!”

他終究忍不住喚出了發妻的閨名。

紀菀退出去,跪于顧氏閨房門前,春雨唬了一跳,趕緊去拉女郎,卻被女郎拉着手腕低低詢問:“母親為何榮光煥發至此,可是服了什麽秘藥,可……?”

紀菀早不是吳下阿蒙,她知道宮廷侯門有一些極陰狠的秘藥,可以達到極為可怖的效果。而令久病之人一夜之間恢複青春年華,容色豔美的,必然是極狠辣的藥。

春雨聞言淚如雨下,哽咽道:“小姐的身子,受不住此藥的……小姐執意如此,是春雨無能,勸不住她啊。”

紀菀沉默着,看着緊閉的門扉。

***

屋內兩人遙遙對視,都陷入了往日相處的回憶之中,一點一滴、歡聲笑語形成了令人掙脫不開的迷障。

顧氏雖然懷念,但到底不愛他了,所以比紀泉還要先從往日的迷障中走出來,她靜靜的觀賞他癡迷的模樣,勾起了唇角。

可笑這個男人一生都在做戲,到最後,居然已經不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真心。

“郎君是知道芊芊要走這最後一程,故來送別麽?”

她的聲音如此輕緩,卻震醒了迷茫的紀泉,他回神過來,急促的靠近,又停下來。

終究是沒有觸碰榻上的妻子。

“芊芊胡說什麽,別鬧了,與我回家去罷!”

顧氏笑容越來越淺了,淡得她眉眼似乎都透着涼薄,望着面前的男人,一個字一個字的告訴他,敲醒他:“已回不去了。”

也不知道是在說自己枯朽的身子,還是說兩人之間的情義。

紀泉卻沒有如往常那樣因她的話憤怒起來,反而胸中疼痛,慢慢的這種疼痛蔓延了整個身體,以至于讓他張嘴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顧氏卻終于不再看他了,一眼都不。

“半生漫漫時光,芊芊實在有些累了,就不再陪郎君了,好麽?”

紀泉聞言險些要瘋了:“不許,我不許……來人呀,速速去帶你們小姐過來。”

“紀泉,勿帶她來,”顧氏聲嘶力竭,手僵硬的抓住了他的衣袍,聲音還是漸漸低落下去了,以至于紀泉不跪下湊近去聽,便聽不到。

“我平時最放不下就是阿菀,我嫁給你已然後悔!你若待她有一點不好,我顧芊在此發誓,生死…不與你再見。”

“啊……”

這個男人如同将死的孤獸,絕望的嘶吼。

可是有什麽用呢!紀泉未必不知道妻子的學識和能力,曾經為能得這樣的顧芊而欣喜和自豪。然而,漸漸被名利、被美人、被權勢迷花了眼睛,漸漸看不到那個從未因他貧窮而嫌棄他,永遠站在他身後,為他籌謀的女子。

以至于最後竟完全閉上了眼,不再去看她。

然而,這并不是最痛苦的。

在這一刻,他突然覺察到,此生再也遇不到這樣一個女子----生而尊貴,願與他同患難、共榮辱,不離不棄!這個女子,能滿足他所有對女性的幻想,如若再有,也将不是顧芊。

這世間,只有一個顧芊。

待我老去,誰人與我共枕----這只是個開始,歲月越長,這些孤寂會像密不透風的網慢慢纏繞着紀泉,以至于他一生不忘顧芊。

這是他該得的!是他辜負了顧芊。

屋內的嘶吼帶不起紀菀的一絲同情,紀泉如今咋然醒悟,又與顧氏有什麽關系呢?

她早已不為紀泉喜,亦不為他悲,如果還有愛情以外的其它情誼,也消弭在未見的六年時光中了。

外面驚雷大雨,慢慢淋濕了紀菀的衣衫,她先是笑起來,笑得暢快淋漓,然後又哭起來,哭得淚流滿面。

了緣從未見到過紀菀如此,從僧院中帶來的傘落在地上,他上前,抱住了力竭的女郎,緊緊護在懷中。

主持和幾個沙彌腳程慢上許多,匆匆趕來,在夜色中看到這樣的情景,都目瞪口呆。

“阿彌陀佛,師弟破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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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緣:“我破戒了?”

紀菀眯眼笑:“不,是他們活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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