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神之血

“所以……師傅……你就……毫不猶豫地……對我下了手？”

瓊華的聲音發苦，既輕，又極沉重。

迦南葉，或者說蕭瑾城恍惚了一下。雪域揚起大風，冰雪漫天。透過朦胧的雪幕，他似乎依稀看見——

滿面笑意的女子蹲坐在他面前，一顆一顆剝開松子放到他面前的碟子裏。小爐上正煮着茶，茶香氤氲，一方寧和天地。她今日梳着個極俏麗的發髻，他能猜到，定是出自她曾提過的那個叫紅錦的好友之手。她仰頭看他，眼裏滿滿的孺慕和依賴，輕聲對他說：“師傅！我們找到了天地靈火的線索，就在散雲嶺附近，明日便動身。待得了靈火火種，便出海一趟，要有許多時候不能回來看師傅了……”眼前滿是笑意的女子笑着又為他斟滿茶，雙手奉上，笑嘻嘻道：“師傅可不要太想我啊！等我在海外煉化了靈火回來，師傅再教我用赤炎金晶煉制飛劍，可好？”

女子臉上燦爛的笑意灼痛了他的眼睛。

那時候，一切都還未曾發生，卻也一切都已經太遲。

重光鏡的鏡引，已經在她魂魄之中了。

飛揚的大雪之中，幾片雪花黏在迦南葉臉上，竟然這樣冰涼。

他微微仰起頭，聲音仍是淡淡的：“解救秘境之中的獸族族人……才是我活着的目的。”

瓊華立在漫天的風雪之中，左臂上滿是鮮血，腳下的地面已經染紅，衣裙上斑斑血跡雪水，浩然天地之中，孑孑孤立，脆弱地仿佛随時都會斷掉。她抖着唇開口，滿目沉重的悲涼：“……那……我呢？師傅……”她搖搖晃晃地前行兩步，直視着迦南葉的眼睛：“我們數萬年的相伴……師徒之義……父女之情……在你眼裏，又算什麽呢？”

迦南葉看向瓊華，雙手在背後攥得死緊，青筋暴起。他的聲音卻仍帶着漫不經心的笑意：“收你為徒，最初，不過這漫長生命裏的一個消遣……誰知道……”迦南葉的笑意中帶着若有似無的諷意：“獸族的後裔，教出了此世唯一一個新神徒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笑話。”

大顆的淚珠順着瓊華的臉頰滑落，在漫天的風雪之中摔碎在腳下被血染紅的地面上。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臉上仍挂着淡淡笑意的迦南葉，眼中浮出一片死寂。

迦南葉緊皺起眉，身形動了動，卻又停在原地。他遙望向遠處虛空一點，輕聲道：“……有人來尋你了……我該走了……我們還會再見，到時，我必不會手下留情。”

話音一落，迦南葉身周突然卷起狂風，繞過瓊華設下的血色屏障遠遁而去。

“師傅！”瓊華高聲叫着，猛沖過去，伸手去捉，卻什麽也沒有觸碰到，狠狠地撞在自己的屏障之上，滑坐倒在地上，靠在半透明的血色屏障上，朝着遠方高聲哭喊：“師傅……師傅……師傅！”

淩烨遠遠地便瞧見了瓊華。她腳下大片染了血色的地面，在雪域深處滿目的銀白之中如此顯眼。

“阿黎！”淩烨急急落在瓊華身旁，在她身旁跪坐下來。

瓊華左手撐着地面，左臂上的鮮血順着流入地上的冰雪之中，右手緊緊攥着胸口，跌坐在雪地之上，靠着一片血紅中泛着紫金之色的屏障，哭得聲嘶力竭，滿臉是淚，從未見過的狼狽。

淩烨扯出一塊白綢，将她左臂的傷口纏了起來。

“阿黎！”他小心地将她攬在懷中，看着她如缺水的魚一般攥着胸口，微張着嘴無聲哽咽，淚水不斷從臉頰在滑落，摔在他的手臂上。他能感受到她深切的痛苦和絕望。

“阿黎！阿黎！”他一聲聲地喚着她：“發生了什麽？阿黎！”

不知過了多久，瓊華終于在恍惚間回過神，她的目光慢慢轉向淩烨，雙手轉而握緊他攬着她的手臂。

“阿黎？”她的眼神卻讓他不由得心慌。

“……我這一生……原來不過是個笑話……”她的嗓音嘶啞不堪，脆弱得驚人。

“阿黎！”淩烨緊了緊攬着她的手臂，一手不斷替她擦去臉上的淚。

“淩烨！”她伸手撫過他的臉，手上的鮮血蹭到了他的臉上。她捧着他的臉，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告訴我……我算什麽呢……我到底算什麽呢……”

“阿黎！你……”

淩烨話尚未說完，瓊華的雙手已經從他臉上離開，抵着他胸前冰冷的玄鐵铠甲，埋首進去，發出一聲聲痛苦的嘶嚎。

她像是在發洩，又像是在掙紮，最終沉淪。

地面上的瓊華的鮮血突然發亮！淡淡的血紅之中，亮起的紫金色光芒更是耀眼，将瓊華和淩烨兩人包裹在其中。

淩烨一驚，四下仔細辨認，這才驚訝地發現——

此地，正是他們曾經來過的雪域地宮附近！

紫金色的血光愈來愈亮，淩烨發現被光芒包裹住的自己無法掙脫！眼看着滿地的鮮血似是活過來了一般，流動出異樣的花紋，又從雪地之上緩緩升起，如同一只巨大的花苞，将兩人包了起來——

眼前一白，失重感驟然傳來，他只來得及用盡所有力氣，将她緊緊抱在懷中……

不遠的雪山山腰處，迦南葉放下捏訣的手，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擡手擦了擦，看着手背上的血跡，輕笑了一聲。

在神族布置的地宮範圍強行打破神族之印，以神之血為媒施術，果然受了反噬……

若不是這次并無傷害她的意思……恐怕……

迦南葉放下手，看着那處的光芒漸漸散去，雪地上甚至未曾留下半點血跡，如同那裏什麽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他長嘆一口氣，扯出一個無奈的笑意：“……在一切結束之前……最後做個夢吧……這是師傅如今……唯一能給你的了……”

龍族。

陣法已經練熟，清歌已不再像前些日子，每日大半天的功夫都在布陣調和。這一日，與龍族衆人演練過陣法後，這些天熟稔起來的兩個龍族少女挎着小巧的籃子向她湊過來。

元淼和愉卿年紀尚輕，修為也不夠，并沒有被選入布陣隊伍之中，兩人卻對區區一個瓊華島弟子便敢主持驅使龍族，族長非但不反對還十分支持的陣法極感興趣，常在清歌與衆人練陣之時跑來偷看。一來二去，竟與原先頗有些看不慣的清歌熟悉了起來。

兩人湊在清歌身邊，跟着她一起往她在龍族暫居的小院走，挎着的籃子裏裝了些果品糕點。清歌瞧見她們二人帶了東西，便知有事相求。

元淼瞧見清歌瞥了一眼籃子後的表情，臉上一紅，挽着她的手臂道：“清歌清歌，這一回我們兩個真不是要求你辦什麽難事的，就是……就是有事想跟你打聽打聽。”

愉卿在另一邊也連連點頭：“對對，只是打聽一下……”

清歌臉上仍是淡淡的，眼中卻帶着一點兒愉悅：“打聽什麽？”

“你師尊啊！”元淼道：“就是瓊華島主，瓊華真君。”

清歌站住腳步微微蹙眉：“怎麽？”

清歌雖與二人交好，卻極少談起瓊華島之事。她師尊，這兩人曾經也好奇過，見她不肯多說的樣子，也沒有如何追問，今日怎麽……

元淼和愉卿對視一眼，愉卿四下看看，放低了聲音道：“你還不知道吧？聽聞，鳳族這幾百萬年來，終于又出了一個涅槃成功的族人，卻不是自己涅槃成功的，是瓊華真君不知如何幫的忙。”

元淼接口道：“是啊！龍族與鳳族俱是遠古神獸血脈，彼此也都有些了解。要說鳳族的涅槃……還真從未聽說能由旁人插手相助的！好像聽說……鳳族自己族裏的那些長老也都摸不着頭腦呢！”

愉卿見清歌只是點點頭，仍不甚在意的樣子，連忙繼續說道：“這次若無瓊華真君相助，那鳳族的二殿下定是無法涅槃的，聽聞鳳族因此很是感激你師尊，還……”

“你說什麽？！”清歌猛地打斷愉卿的話：“你說……鳳族……二殿下……成圓？！”

愉卿點點頭：“是啊……聽聞……他想要替他師弟白豈真人報仇，追到鬼尊打了起來……最後，受了重傷……這一回涅槃的正是他。”

清歌身形晃了一晃，伸手抓緊愉卿的手臂，反倒吓了她一跳：“你們說的涅槃……是……”

愉卿被清歌的反應吓得愣了一下，一旁的元淼連忙接口：“涅槃就是鳳族的一種神賜天賦，在遭受重創性命垂危時激發，浴火重生……”

“……重生？”

愉卿回過神，點頭道：“是啊，就是……忘卻過往，回歸本初，從頭來過。唔，其實就是把過去都忘了，回頭再活一次。”

元淼笑道：“說起來我有時候覺得蠻羨慕的，鳳族的人若能涅槃，可以活兩輩子呢……”

元淼和愉卿後來又說了什麽……清歌再也沒有聽到……

她腦海一片空白。

跌跌撞撞地回了自己暫住的小院，鑽進屋裏便将房門一把合上，靠着門邊滑坐在地上——

很久以前，在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

她還沒有遇到師尊，沒有拜入瓊華島。

她只是一個貧窮人家不受重視的女兒，家中不多的資源全部供給了那個據說資質極佳的小弟……

她學會了很多活計，為家中賺錢，換取修煉的資源。

許多年後，她一直十分慶幸，那時候，她學會的一樣。

制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