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往事

魔宮。

初見的庭院，竹制躺椅，竹制方桌。

只庭院中的兩人，卻已沒有那日閑談時的笑意。

夜軻站在她身後，見她遠遠眺望着仙族的方向，忍不住道：“為何要回去？”

她沒有轉身，只是淡淡答道：“做我該做的事。”

“該做的事？”夜枭緊鎖眉頭：“若你是想要回去報仇……”

“夜軻……”她打斷他的話：“我要回去接任仙尊。”

夜軻一驚：“什麽？”

她遞給夜軻兩塊玉簡，見夜軻接過才接着道：“先前奪儲之争有多艱難，便是你不說我也能猜到。如今，你才登尊位不久，魔族之內局勢不穩，總得有些東西在手裏才好。”

夜軻聞言，往手中玉簡中一探，瞪大了眼瞧向眼前的人。

她笑了笑：“怎麽？我以為……你會很高興。”

“梓黎，你這是……”

她輕聲道：“這世上，值得我惦念的朋友不多了……再說，當年在天玑臺，若不是你救我回魔界……就當做是我的報答吧。”

“……我以為你知道的。”夜軻捏緊手中的玉簡：“我從未想要過什麽報答。”

她微微垂下頭，不去看夜軻此刻的神情，偏轉過身子，再次轉向仙界的方向：“夜軻，我想跟你打聽兩個人，這些年的事……”

夜軻見她如此，神色一黯：“孟珂……聽聞已經脫離月汐鏡，不知所蹤了。至于戰蒼戟……收了個孤兒做徒弟，封閉了封神嶺的山門，便是你回去了，怕也是見不到的。”

她仍遠遠望着仙界方向，輕抿着嘴唇，沒有出聲。

夜軻瞧了她半晌，沉聲道：“你不問問……蕭瑾城麽？”

她身側的拳頭驟然攥緊，眼中波浪翻滾，好容易才壓下來，重又恢複平靜。

夜軻嘆了口氣，繼續說着：“據傳，他也已經不在羲儀宗了。天玑臺一役，羲儀宗大半長老和精英都死了個幹淨，羲儀宗內不少人都離了宗門，蕭瑾城也不過是其中之一，并不如何引人注意。等我們的人去追查時，他已經走了許久，沒什麽線索了。”

她點點頭，沒有說話。

二人之間，沉默許久。

終是夜軻撐不住，輕聲問道：“你……為何一定要回去，還要接任仙尊？留在魔界……不好麽？仙族……負你良多，更何況，你是以那樣的方式被仙族除名，他們怎麽會允你接任仙尊？”

她微微仰起頭：“我稍後便動身，先去雪域一趟。”

“梓黎！你……”

“夜軻……”她轉過頭直視他的眼睛：“你攔不住我的。”

夜軻與她對視許久，終于還是敗下陣來。他看着她，目光堅定：

“你登位仙尊之時，魔族兵馬即刻撤出仙界，再不進犯！”

“……謝謝。”

“梓黎……”夜軻細細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的一切銘刻在心中：“我們……可還能再見？”

她的目光恍惚了一下，默了片刻，才輕輕答道：“……也許……”

幻象在她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如霧般散去，四周重又陷入黑暗。

淩烨輕輕撫了撫瓊華的臉頰，回想方才幻象中的魔尊夜軻，臉色有些不甚好。

又一處柔光亮起。

淩烨暫且壓下心中的種種心思，抱着瓊華往那處走去。

柔光面前，淩烨站住了腳步，他心中，此刻變得極為沉重。

若他沒有猜錯——

擡步進去，眼前所見，果然正是天玑臺！

懷中的瓊華劇烈掙紮起來，眼淚順着緊閉的眼角不停滑落。

淩烨緊緊摟着她，眼瞧着她因用力過度，再次扯開左臂上的傷口，包裹着她傷口的白綢迅速滲出斑斑血紅，他卻毫無辦法。他無法喚醒她，也不能左右幻象。

眼前的天玑臺，濁雲滾滾。

他看到她摟着一個紅衣少女的屍身，哭得渾身顫抖，大張着嘴，一切的苦痛與絕望，像是将她的聲音堵住，讓她哭不出聲，一顆一顆摔落的眼淚，卻慢慢帶上一絲絲鮮紅的血色！

她眼裏的清澈愈來愈少，眼瞳中的純黑迅速退散，像是燃起熊熊烈火，要将一切灼燒殆盡！

堕魔！

淩烨抱着痛苦的瓊華，看着另一個她在天玑臺的最頂端，墜入魔道！

她眼裏一片血紅，渾身冒出濃黑的魔氣，以燃燒魂靈為代價，大肆屠戮天玑臺上圍困着她的衆多仙族。

天玑臺瞬間淪為煉獄，寸寸焦土。

淩烨看着坐在那裏，滿臉絕望與瘋狂的她，明知這是幻象，卻仍是忍不住想要去觸碰眼前已經滿身魔氣的人。

最後，他看到另一個男子匆匆趕來制止她。

他沒能成功，被她的魔氣誤傷，倒地之後陷入昏迷。

淩烨看到這裏，腦中一亂。

師祖戰蒼戟！

眼前這個分明正是師祖畫像中戰蒼戟的男子，被他在筆記中略略帶過的傷，親眼所見時才知，原來這般嚴重……

戰蒼戟此時正是壯年，後來卻突然收外姓之徒，封閉封神嶺，如今看來，分明正是此刻在天玑臺所受的誤傷過重，危及壽元，才不得己收徒延續封神嶺的傳承……卻到底，斷了戰氏一族的血脈……

天玑臺之後，晴碧坡，滴翠谷，散雲嶺……

這些他們曾經為了重光鏡，為了幽冥藥尊一事查探過的地方，此刻全都清晰生動地展現在淩烨眼前。

晴碧坡。

他看到幻殺大陣之中他們最後的把酒言歡；

他看到孟珂取走陣石後幾人的錯愕心痛；

他看到那兩個分別名叫寧清和司徒夏的男子如何為讓她和紅錦逃脫慘死在仙族劍下……

滴翠谷。

他看到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的醜惡嘴臉；

他看到他們幾人作戰的配合默契無間；

他看到襲家姐妹如何決然從飛天梭上墜落，在她的眼中愈來愈遠……

散雲嶺。

他看到羲儀宗的所謂長輩如何出手偷襲；

他看到那個叫做唐玄遠的男子如何護在她前面擋下那一劍；

他看到陷入重圍中的幾人如何在唐玄遠的自爆中艱難逃脫……

這一路，瓊華臉上的淚便未曾斷過，淩烨能感到她身上痛入骨髓的悲怆。

他微微紅了眼眶，貼緊她的臉頰，将她緊緊抱在懷裏，努力想要溫暖此刻從心底往外透着冰寒的人。

當幻象再次消散，二人重回一片黑暗，

離開幻象後，瓊華終于平靜下來，淩烨為她重新包紮了傷口，不斷擦拭着臉上的淚，心痛地指尖都有些發抖。

他猜到她的身份時，便想過這些曾查探到的過去。可是，再如何去想，都不如此刻親眼所見來得震撼，也來得心痛。

不論是幻象中的她，還是此刻在他懷中昏睡的瓊華，身上滿溢而出的蒼涼，都讓他既痛心，卻又無力。

他俯身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和眉眼，心中，此刻，堅定無比。

下一個幻象。

殘破的城牆前，一群年輕的男女正與妖獸群酣戰。

寧清站在最後，吹奏着一只翠綠色的玉笛，向幾人撲過來的妖獸的行動在笛聲中遲緩下來，被幾人背靠背圍在中央的她雙手快速結印，金黃色的流光在她身周愈來愈亮，猛地睜開眼睛高喝一聲，金色的虛影在幾人頭頂凝實，巨大的鸾鳥周身燃起烈火，仰天長嘶一聲沖向妖獸最密集的地方，所過之處皆響起沾上烈焰妖獸痛苦地哀嚎，實力稍弱的頃刻化為飛灰！妖獸群的攻擊頓了一下，卻有更多的妖獸向着這幾人的方向攻來。擋在最前面的孟珂手持大刀，和手持□□的唐玄遠，擋下正面攻來的妖獸，猩紅的血伴着飛起落地的妖獸殘肢與屍體。這時距幾人最近的一只指揮其他妖獸攻擊的高階妖獸身後突現墨色軟甲的司徒夏，雙手配着鋼爪，趁妖獸不備向着命門狠狠抓去，妖獸不防被重創，反身一擊時司徒夏卻在眼前消失不見。妖獸傷口呈紫黑色，明顯方才的鋼爪淬了毒，妖獸發了狂雙眼血紅一片，司徒夏突然再次出現對着妖獸攻去，妖獸躲閃不開被生生剜去了雙眼，痛苦嘶吼一聲，周身氣勢突然暴漲，卻是要自爆！

“司徒夏！”一個女聲在後方高喊，随之揮過來一根長鞭，司徒夏抓住鞭尾，紅錦順勢甩動長鞭将他拉回幾人中間。甫一落地，長得一模一樣襲家姐妹各持着一塊厚重的盾牌催動法術，兩塊盾牌相撞即刻合成一塊，盾牌上的銀色暗紋亮起來，向盾牌之外迅速蔓延開去，形成一個半透明的巨盾籠罩在八個人的頭頂，妖獸頭領自爆的沖擊盡數被巨盾擋去，盾中的八人安然無恙。

沖擊過後，幾人身邊的妖獸已經所剩無幾，八人對視一眼，飛身向另一邊的妖獸群沖過去，她雙手現出一對一長一短的子母雙劍，在當先的唐玄遠和孟珂身後毫不留情地斬殺漏網的妖獸。司徒夏速度極快，在右側不時地清理偷襲而來地妖獸，左側的紅錦長鞭帶起含着絲絲雷電之力的鞭花，襲家姐妹重新将盾牌一分為二，以山石之巨力向身邊的妖獸碾過去。兩姐妹身前的寧清繼續吹奏詭異的笛曲，實力稍弱的妖獸在笛聲中漸漸狂化，回身與其他妖獸自相殘殺……

殘破城牆前，配合默契的八個人在無邊的妖獸群中，勢不可擋。

淩烨默默地看着，他認得這個場景，九華山秘境中的獸潮，雖然，此刻眼前的，并不是他守過的流月城。

眼前的這些人，此刻臉上仍滿是意氣風發。

他們互相，是夥伴，亦是戰友，能夠交托性命，默契無間。

獸潮過後，八人來到城外不遠的一處小山登頂。

夜色初降，如同曾在流月城外看到的那些一般，天空中綻開了絢爛的焰火，從小山山頂俯瞰過去，城外的河中，漂滿了瑩白的蓮花燈。

一直旁觀的淩烨，卻有些不忍心再去多看他們臉上的笑意。

在明知道這些人的結局之後，重又看到此時此刻的他們，他卻什麽都做不了，只能任由眼前這幾個風光霁月的年輕人，一步步，走向毀滅。

焰火璀璨，映亮了八個年輕人的笑臉。

淩烨瞧了瞧懷中的瓊華，突然想起那一夜，她曾在流月城外的護城河邊說過的那一句話：

“我也曾，與我的摯交好友一起，看過漫天，不滅的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