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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7-11-10 18:00:02 字數:6662
宮中舉凡見紅之處,全讓白緞給掩蓋得嚴嚴實實,就連禦花園裏開得正盛的桃紅色木槿,亦讓花匠給一一剪下。
皇帝薨逝之後,這座皇宮便如同死了一般,除去正殿設置的靈堂,時不時傳出臣子的嚎哭聲,以及後宮另設的靈位,以供妃嫔祭奠吊喪的誦經聲,宮中處處一片死寂,恍若一座巨大且華麗的墳。
大梁皇帝駕崩,死後追封谥號為梁靈帝。
谥號一出,衆人心中有數,梁靈帝功過抵銷,應是過多于功,日後載入《梁史》裏,怕是要被寫成冥頑不靈的昏君了。
然而,先皇的後世評價如何,活着的人是管不着了……至少,于冉碧心而言,眼下最要緊的,是先皇薨逝前,冊立耿歡為皇太子,而她亦成了太子妃。
不出三日,靈帝病逝于龍榻,在執宰大臣等人的擁立之下,憑着靈帝留下的最後一紙聖旨,東宮之位尚未坐熱的耿歡,登基為新皇。
昨日,誠王妃偕同太夫人烏氏一塊兒入宮給靈帝吊喪,一見着了換上明黃色龍袍的耿歡,當下哭得死去活來,遠比見着了死去的靈帝還要傷心。
「阿碧,日後歡兒全靠你了,我跟太夫人不求什麽,只求歡兒好好活下來,他是誠王府的唯一血脈啊!」
借口支開了宮人太監,趁着四下無人時,誠王妃将她拉至偏殿最裏邊,躲在那面紫擅嵌百寶花鳥八幅軟屏風後方,緊緊握住她的雙手,聲淚俱下的央求道。
看見誠王妃鬓間兩縷白發,冉碧心實在不忍心,不禁紅了眼眶。
在他們離開誠王府前,誠王妃還是那樣雍容華貴,不失年輕時名動皇京的高貴氣韻,不過短短兩個月,誠王妃面容憔悴,發生華白,怎不教她心憐。
沖着誠王妃曾經給予她的那方安然,以及曾承諾的下半生清幽,她義無反顧,必得牢牢護住耿歡。
「王妃且放寬心,阿碧會盡全力護全世子……皇上。」
「我信你,你知道的,誠王府上下,我就信你一個。」誠王妃握緊了她的手,兩眼滿溢淚光。
誠王妃對她的信任其來有自,當初若不是她及早發覺,日日給耿歡進補的藥湯裏被下了毒,并循線揪出了廚房裏下毒的廚娘,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誠王走得早,僅留下耿歡這個血脈,加上誠王夫妻感情甚篤,舉案齊眉,相敬相愛,誠王妃對耿歡可說是操碎了心,生怕他有個意外,誠王府便要斷了脈。
怎料,千算萬算,算不過朝廷上那些陰謀家。
外戚幹政,各朝皆有,可從來沒有一個外戚,能如大梁王朝的缪氏這般強盛。
為了鞏固外戚權勢,缪氏相中了耿歡,從而說動了膝下虛空、沒有皇嗣的靈帝,将耿歡過繼為皇嗣,冊立為皇太子。
而後,再擁立為新皇。
傀儡皇帝。
耿歡年紀尚小,性子軟弱,即便已登基為新皇,可那些大臣早已拟好折子上書,打着耿歡沒有入過朝堂,尚且不谙政事,上請皇太後輔佐治朝。
說白了些,便是讓缪萦光明正大的垂簾聽政。
那些人想方設法的讓靈帝将耿歡過繼為皇子,并且立為儲君,為的便是找個傀儡,方便他們隐身暗處,把持大權。
剛剛升上皇太後的缪萦,論心計自然有,論城府,多年來能夠做到六宮專寵,可見其手段之高;然而,缪萦再能鬥,充其量不過是女人間的那點心計,面對國家大事,她哪裏懂得治理朝政?
不錯,坐在垂簾之後聽政的是她,可是真正掌握權柄的人卻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他人。
至于那人是誰,經過上一回初入宮的事,冉碧心心中已有底。
看來,數百年來的耿氏江山就要落入缪氏之手……冉碧心在心中淡淡嘆了口氣。
放下手裏的鎏金蓋杯,冉碧心站起身,步出寝居裏的小花廳,來到昭華宮的小廚房,裏頭的廚子與膳工一見她來,紛紛下跪行禮。
「都起來吧。」她淡淡的發話下去:「一會兒皇上要過來,我想親自下廚給皇上做兩樣吃食。」
廚子與膳工面面相觑,卻也沒敢吱聲,起身退出了小廚房,在外頭聽候差遺。
冉碧心取來了大缽,取了适量的面粉,調入清水混成濃稠的面糊,用大鐵勺取了一勺,再用另一只小勺子,分次将面糊撥成片狀,入滾水裏煮。
面片一入滾水,須臾便熟了,在加了精鹽的滾水裏浮動着,好似一條條白胖的魚兒,待到熟透之後,冉碧心便用鐵勺将面片撈起,放進銅甑裏,讓底下的孔洞将水濾透。
躲在門邊偷瞧的廚子,一看見冉碧心這般熟練的手法,以及用銅甑來濾幹水分的妙招,不由得驚詫萬分。
随後又見冉碧心手勢娴熟的握着菜刀,俐落規律的切好了姜絲、蔥末、辣椒末,将這些辛香料置入金碗裏,接着用調羹勺了一匙蒜油、米醋、醬油,最後再加上一勺蟹黃。
一旁随侍的宮人,看着冉碧心這一連串的煮食舉動,當下亦露出了又驚又疑的表情。
雖說新帝剛剛即位,适逢先皇喪期未過,後宮冊封之事暫且被按下,然而,做為新帝将只有皇後能住的昭華宮,撥給了昔日的世子妃,衆人心知肚明,這分明是打算封冉氏為後的意思。
按常理而言,能當上一國之母,這對出身寒微的女子來說,是多麽光耀門楣的事,再怎麽樣,也該表現得歡天喜地,而非是如冉氏這般……安靜。
冉碧心将煮好的撥魚兒面放上烏木托盤,又擺了一雙沉甸甸的金箸,将之端出了小廚房,正要走進偏殿的花廳時,冷不防地聽見宮門傳來傳令太監的宣聲。
「參政大人到。」
由于尚未冊封,冉碧心頭銜未明,雖是住進了昭華宮,可對上參知政事這樣位居一品的高官,對方又是當今太後胞弟,即便她貴為太子妃,依然少不得要奉承攏絡。
思及此,冉碧心秀眉微蹙,只得轉了步子,前去宮門應見。
只見缪容青高大的身形朝這方走來,他身上一襲瑞獸繡紋紫袍青绶官服,烏發梳髻,眉眼俊麗,神情冷峻,行走之間盡顯一份內斂的傲氣。
就仿佛,他才是這座皇宮的真正主人。
冉碧心默默地在心底打了個寒顫,垂下了眼睫,端着托盤福了身。
缪容青停在她面前,眉眼低垂,睐了一眼托盤上冒着熱煙的面食。
醬油混着辛香料,再加上蟹黃的點綴,和着面粉的熱香,撲鼻而來,讓人很難不把心神往那碗面食擱。
「見過參政大人。」冉碧心恭謹地招呼道。
「太子妃請起。」缪容青啓嗓,态度甚是倨傲。
他喊她太子妃,這是什麽意思?是否暗示着,缪氏等人不打算讓耿歡封她為後?冉碧心心下猜疑着,卻不能顯露于色。
她站直了腰,眉眼一擡,瞧見缪容青的目光依然落在自己手上那碗面。
她念頭一轉,揚嗓問:「大人可是餓了?」
缪容青也不跟她客氣,好看的劍眉一揚,大大方方的承認,「入宮一日,确實還未進食。」
這個一派唯我獨尊的逆臣,當真把皇宮當自個兒家了?冉碧心忍不住在心底直犯咕哝。
可她明白,為了耿歡,亦為了自己的将來,她必須讨好這個逆臣。
于是,冉碧心做出了此生最悔恨的決定。
她望着缪容青,淡笑道:「大人若是不介意小女子的手藝拙劣,便把這碗撥魚兒面吃了吧。」
缪容青睨了她臉上的從容淡笑一眼,又看向她手上那碗熱氣蒸騰的面。
「你說,這叫撥魚兒面?」
「是。」
撥魚兒面是民間百姓的吃食,宮宴禦膳不可能出現這道菜,哪怕是富貴人家的膳桌上,也不可能會有,缪容青沒聽過也是人之常情。
以為缪容青是嫌棄這面太寒酸,冉碧心也不在意,兀自一笑,轉身就要退下。
「面留下。」
背後驀然傳來低沉渾厚的聲嗓,她微怔,轉過身看見缪容青一雙眼直勾勾盯着托盤,似乎極感興趣。
她心下失笑,沒多說什麽,端着面随他一同去了偏殿。
修長大手握着金箸,夾起了一塊好似鲫魚般的面片,面身已蘸滿了醬汁與化開的蟹黃,就着蔥絲與姜絲一口吞下。
濃郁醬香混合着蟹黃的鮮甜,巧妙地與面身融為一體,霎時驚豔了味蕾。
缪容青眉眼不擡,一口接着一口的吃完了那碗撥魚兒面。
冉碧心在一旁看着,雖早已習慣自己的手藝受到他人贊賞,然而對上面前這一位,她仍是不免有些驚詫。
看着缪容青将最後一塊面片放進嘴裏,吃相文雅的咀皭着,随後放下金箸,改拿起一旁的白綢手巾,擦了擦嘴,再端起一旁剛沏好的白茶,低啜一口,沖淡嘴裏的氣味兒。
冉碧心很少這般沉不住氣,可眼看這人把整碗面吃光了,卻半句話也沒說,讓她這個下廚的人,面子上霣在有些挂不住。
「這面可還合大人的胃口?」她淺笑問道。
缪容青淡淡睐她一眼,不答反問:「這碗面可是太子妃煮的?」
怎麽,莫非是想嫌她手藝差?冉碧心罕少見到有人吃完她煮的吃食,連句好話都沒有,不禁胡思亂想起來。
「不錯,是小女子煮的。」都吃得碗底朝天,總不好反過來嫌她吧?
「太子妃出身民間,對民間吃食甚有研究,這面……你說叫撥魚兒面?」
見那人轉動黑若青釉的眸子,又是一記淡淡投睐,冉碧心讪讪地點了下頭。
他開口閉口喊她太子妃,眼下又刻意提及「冉碧心」低微的出身,沒傻的人都曉得他在暗示些什麽。
「是,叫撥魚兒面,小女子老家的爹娘都喜愛吃這道簡單的面食。」
「倘若沒記錯的話,太子妃的外家僅剩一個兄長?」
連「冉碧心」外家底細都給查了,這班人究竟想怎麽樣?
缪容青又問:「太子妃當初是怎麽同意嫁進誠王府的?」
冉碧心的笑容逐漸淡下來,靜幽幽地瞅着他。「大人究竟想說什麽?」
她果真聰明。他什麽話都還沒提,只不過是旁敲側擊,她便洞悉他話中有話,莫怪誠王妃與太夫人拚死也要進宮,将那個傻子皇帝托付給她。
「想必太子妃當初會嫁進誠王府,是迫于無奈,如今雖是苦盡甘來,然而宮中到底不比與世無争的誠王府,即便能登上後座,卻也不代表能夠一世高枕無憂。」
缪容青端起兔毫盞,垂下羽扇似的長睫毛,低啜了一口宮裏方有的上好白茶。
這一刻,冉碧心産生了一種錯覺。
眼前這人宛若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不将周遭人當作一回事,仿佛他便是這裏的主,神态安然自在。
冉碧心咬了咬點上玫瑰脂露的玫紅色嘴唇,發後金簪上的珠墜,因身上微發的怒氣而輕輕顫動。
這人會不會太不把人當回事了?即便耿歡只是個傀儡皇帝,可他仍是貨真價霣的皇帝,手握禦印,穩坐龍椅,他憑什麽用這種唯我獨尊的姿态,橫行于宮中?
冉碧心內心不服,可想及耿歡,想及誠王府那兩個寡母,她只能隐忍下來。
「小女子明白大人言下之意,只是……」她故作欲言又止。
缪容青放下杯盞,一臉要笑不笑的凝睐她。
「這宮中再如何險峻,都不及朝堂險惡的萬分之一,日後皇上面對的是江山社稷,而我面對的不過是這小小的後宮,怎能因此而退縮。」
這一次再仔細端詳冉氏,他發覺她與第一次見面時,又有了些微的不同。
她神态間多了份從容,談笑間甚為穩健,盡管不敢在他面前擺譜,可與他說話時,态度不卑不亢,無畏無忌,落落大方。
「春蘭,給大人添茶。」驀地,冉碧心眉眼未挪的落下命令。
退立一旁的粉衫宮人,連忙上前給缪容青重新添茶。
上一刻還那樣小心翼翼,下一刻卻表現得鎮定自若,明明才剛住進昭華宮不出半個月,使喚起宮人來卻是這般順溜。
看着冉碧心正坐在羅漢榻上,腰直背挺,坐姿端秀,她眸光清亮,面色從容,毫無半分扭捏窘迫之色……這樣的姿儀,不像是短短數年內能調教出來。
這個冉氏,真是出身民間?
缪容青黑眸爍亮,面色不動,心中卻起了疑窦。
「大人,小女子明白您在想什麽。」
冉碧心也不打算再與他睜眼說瞎話,直接把話挑明了。
「您打算勸皇上別立我為後,是不?」她早有聽說,皇太後有意在先皇孝期過後,打着充實後宮的名號,讓禮部給耿歡舉辦選秀。
「太子妃這樣的出身,确實不合适。」
說着,缪容青一手搭在幾案上,高大身軀往後靠坐在羅漢榻裏,那姿态透出幾分閑散與漫不經心,仿佛這兒是他的居所。
這人還真是目中無人……混帳玩意兒。冉碧心在心底暗暗斥罵。
缪容青嘴角一挑,毫不諱言地道:「六宮之首,一國之母,能坐上這個位置的人,不該是太子妃這樣的人。」
冉碧心冷冷地回道:「立後之事,應該是由皇上或禮部來操這份心,似乎不在大人的職權分內?」
他可真大膽!一旁宮人都在,外邊亦有太監守着,他怎能當着這些人的面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
「容我提點太子妃一句話,明日過後,柳相便要告老還鄉,屆時,六部舉薦,滿朝附議,将會推舉我成為下一任宰相兼任樞密使。」
冉碧心一怔,當下渾身發涼……
這意味着行政與軍權雙雙落入缪容青之手,到那時,皇太後缪萦垂簾聽政,而她的胞弟在朝堂中把握權柄,大梁王朝根本是缪氏當家!
盡管心中已有個底,可當她親耳聽見缪容青毫不避諱的說出口,仍是免不了一陣震愕。
缪容青笑了笑,笑容甚是清傲。「雖說立後之事與宰相無關,可太子妃別忘了,皇太後仍安在,後宮大小事,依然得過她的眼方能推行。」
冉碧心雖有怒,可轉念一想,反正橫豎他們就是不讓她當上皇後,想把他們中意的人選送進昭華宮,那也無妨,她只要能繼續留在宮中,留在耿歡身邊,便能就近照料。
思及此,冉碧心怒火趨緩,面色淡淡地道:「既然大人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小女子也不好再強求,小女子不求六宮之首,但求能在宮中有個栖身之所。」
「除了皇後這個位置,你要不起,其餘的位置,你若喜愛便拿去。」
說得好似他才是當皇帝的那一位!冉碧心怒氣剛剛壓下去,立馬又湧上心頭,忍不住偷瞪了缪容青幾眼。
所幸,缪容青正喝着他的茶,沒察覺她惱怒的瞪視,若是讓他發現了,恐怕會招惹更多麻煩。
「太子妃除了煮面,可還會煮些什麽?」缪容青突如其來地問道。
冉碧心輕蹙了下眉,正覺奇怪時,殿外忽聞傳令宮人行禮聲:「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轉眸望去,就見耿歡穿着一襲明黃色常服,面色略顯憔悴,表情卻相當歡快,在宮人們的簇擁下走進來。
冉碧心起身相迎,正要跪下行禮,耿歡跳了兩步,上前扶起了她。「阿碧就別多禮了。」
冉碧心一個擡眼,給了耿歡一記極冷的眼神,耿歡一嘻,這才回過神,發覺缪容青在場。
缪容青面無表情,靜靜地看着他倆眉來眼去,嘴角淡淡浮現笑紋。
誠王妃憑什麽以為有這個冉氏在,這個傻子皇帝便可以安然無恙?
「陛下聖安。」缪容青起身,上前行了君臣之禮。
冉碧心看他不過是單膝虛跪,這禮行得可夠敷衍的了,不由得替耿歡嘆了口氣,總算明白當初得知先皇有意将耿歡過繼為子,并且立為皇太子時,誠王妃與太夫人怎會那般悲痛欲絕。
耿歡這皇帝當得太沒尊嚴了!可悲的是,他雖然多少明白自己遭人利用,卻看不出這些人私下鄙夷嘲笑他的醜樣,只能任由這些人把玩操弄。
「起來吧。」耿歡仍是不大習慣這些年紀大過他的人向自己行禮,表情與語氣透着一絲別扭。
缪容青站挺了身軀,與耿歡相比,足足高出半顆頭顱,無論是身高上,抑或是氣勢上,他都遠比耿歡要來得更像一個皇帝。
冉碧心看着這一幕,對耿歡的心疼又深了幾分。
「阿碧,我……」耿歡突然噤聲,似做錯事那般,小心翼翼觑了眼左右,以及冉碧心的臉色,随即改口:「朕餓了,可有什麽好吃的?」
冉碧心朝他微笑,擡手替他擦去額上的汗珠,道:「陛下且等着,阿碧這就去幫陛下煮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