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池招騎着機車駛出地下車庫時, 猝不及防被等候在門口的高潔吓到。
身穿白色職業套裝, 胸口別着陶瓷的胸針高雅女性微笑着攔在門口,左右看了一圈道:“池先生, 就你一個人嗎?”
身着便裝的池招摘下機車頭盔,跨在摩托車上傾斜着身子打量她。微笑慢慢攀上嘴角。明明她肯定知道他會獨自下班,卻還明知故問說這種話。
“我一個人。”池招維持着微笑回答, “高潔小姐有事嗎?”
“是這樣的。”說着, 高潔從手提包裏掏出筆記本與鋼筆,“我想跟你一起去外面逛逛,以便了解你平日工作以外的日常生活。這也是為了訪談。”
池招略作思索, 然後爽朗地駕駛着機車掉頭。高潔不明所以地出聲詢問,結果得到這樣的回複“這個不方便”。
她一怔,随後早有準備地掏出車鑰匙:“我送你去吧。”
高潔沒有想到池招會去社區老年人社交舞教室。
池招熟練地打過卡,與前臺花枝招展的老阿姨笑着打趣幾句, 随後進門在休息的長椅上坐下。眼看着落座以後池招在椅子上拍了拍,高潔立刻款款走去,落落大方地坐到他身邊。
“你平時常來這裏?”高潔問, “的确是個放松身心的好地方呢。”
池招無所謂地盯着舞池中的老人們,他忽然問:“還有嗎?”
“什麽?”
“你不是為了寫稿子跟來的嗎?”池招說, “還有什麽需要的,我都樂意效勞。”
高潔目光霎時閃爍, 緊接着低下頭去。
她沒再做聲,他也不開口,就這樣安安靜靜看了幾個鐘頭老人家跳舞。
等到散場時, 池招與一位老太太多說笑了幾句。對方側過頭來,看到高潔時笑容加深,但卻只跟池招說話:“小帥哥,那是誰呀?”
池招朝她笑得很溫柔,言簡意赅回答:“工作上的人。”
高潔漠然地站在原地,當旁人視線投來時又立刻擠出微笑。
有一瞬間,她的身體被寂寥填滿。不只是宋怡,就連一個陌生的老太太,都能讓她感覺到自己處境的悲哀。
然而,只是一瞬間而已。
池招早就成為了她的一種習慣。
走到街道上,高潔說:“我前幾天碰到南女士了。”
“……”池招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高潔嘴角挂着恰到好處禮貌的笑,她說:“有時候我想,她或許也想了解你的事。”
這話顯然觸到聽者不快的神經。池招打斷她:“不論有或沒有血緣關系,你好像一直對別人的母親很感興趣。”
高潔沒有因他一時的冷漠低落,恰恰相反,她像發現新大陸一般情緒激動起來:“你知道我一直在關心你?果然你是認識我的吧?我就知道。小招,你一直假裝不認識我——”
“高潔。”池招回過頭,對她的稱謂也悄然發生改變。他專注的目光漸漸落向遠處,“你知道怎麽取修理的鞋子嗎?”
“欸?”情緒正到高昂處,高潔毫無防備被這樣突兀的問題沖擊到。
池招看着馬路另一頭的一間門面房,仿佛剛才所進行的對話早已被抛之腦後。
“昨天,宋怡說她在修的鞋子早到期了,但是一直忘記來取。”池招兀自說下去,“好像就是對面那家修鞋店。”
他朝她微笑,就像平日對所有不熟絡的人所做的那樣。下一秒,他吐出警告的話:“見好就收。別再去打擾我身邊的人了,尤其是南徵。”
時針差不多指向傍晚六點時,崇名游戲的辦公室裏仍亮着星星點點的燈光。
宋怡結束最後的工作,一邊聯系司機一邊走出門去。
池招是下午才回來的,全公司基本無人有權過問他的去處,因此宋怡也從來不提。
況且,上司不在對她來說也是便利。上午時,羅伽鳴發來消息,說是正在一樓大廳,想當面同她道歉。
宋怡其實知道,羅伽鳴一定能覺察到,她給他的回複中充滿了勉強。
不是她不想原諒他,而是在宋怡看來,無論是否原諒,他們的關系都已經改變了。
但是,她就像犯錯學生的班主任一樣,發自內心明白他的本性并不惡劣。
為了應對晚上去詹和青家的輕松場合,今天宋怡沒有穿西裝。上半身是一件水紅色的短袖,下半身則穿着白色的牛仔A字裙。
她領他去了樓下的咖啡廳,就像平時崇游員工臨時與人會面時都會做的那樣。
用來表達歉意的話,羅伽鳴想了許多。自從那一天以後,就連訓練,他都稍微有些分心,因此被領隊罵了很多次。
面對宋怡時,羅伽鳴重重地把頭壓下去:“對不起。”
宋怡撐着側臉打量店內的透明櫥櫃。沉默片刻,她回答:“別說了。那天我心情也不好。”
他們心照不宣,對他試圖吻她的理由避而不談。
宋怡看了一眼腕表,準備起身結賬,卻聽到面前的羅伽鳴忽然說道:“那個……之前我在基地附近的超市好像遇到了你爸。你們應該沒住在一起吧?宋伯伯他…瘦了好多,感覺看起來過得不太好。”
宋怡的動作驟然停滞,她看向羅伽鳴,長久,好像身處夢中一般微微點頭。
“這樣啊。”她說着,若無其事地指向櫃臺,“我去買單。”
羅伽鳴匆忙起身,想掏出錢包,卻比不過宋怡的速度。
她背對着餐桌,頭腦被剛才所聽到的信息侵占。宋怡一步又一步走到櫃臺邊,拼盡全力用其他事情将那些悲傷的、煩惱的過去擠出顱內。
她深吸了一口氣,再擡頭時以鎮靜的臉色朝店員開口:“麻煩給我打包兩個獨角獸甜甜圈,是給池總的,所以再多加一點藍莓醬。謝謝。”
然而,等到了辦公室,她才想起池招不在。
于是甜甜圈最後用來犒勞她和夏凡了。
一邊吃着甜甜圈,宋怡一邊想,假如是池招,他也會因為這些已經下定決心過去的事感到難過嗎?
在困擾的問題中間盤桓着,她忽然發現一件事。
因為池招,在過去的短暫人生中,始終孤身一人畫地為牢、将自己變成幹冰的她已經動搖了。
她已經開始依賴他了。
傍晚下班,宋怡和池招一人拿着一瓶紅酒,池招還抱了一盆蘆荟,兩個人一起去詹和青家共進晚餐。
說是要喝酒,因此詹和青事先提醒他們不要開車過去。
池招懶得請司機等待,提前知會他回去。坐在車後座時,池招與宋怡不約而同各自望着窗外,一言不發,陷入自己的困境與沉默當中。
不過這樣局限的情緒很快消散,他們走進了詹和青的公寓。
這是宋怡第一次來詹和青家。
“你們來的正是時候,”詹和青系着花邊圍裙,手持鍋鏟沖出來道,“快來幫我做準備工作!”
池招一邊脫鞋一邊挑眉問:“我們不是只用過來吃飯的嗎?”
宋怡則先一步走進去,将蘆荟與紅酒遞到詹和青手裏:“沒有請吳小姐?”
“今天的聚餐是專門為詹小紅準備的!”詹和青大大方方承認。
池招停下腳步:“那我和宋怡換個地方——”
“哎!等等!你們是客人!”詹和青說,“詹小紅是我的敵人!”
那天他在吳秋秋家喝的酩酊大醉,詹妮開着她那輛粉色寶馬mini過來把他接了回去。
親妹必須是親妹。回去以後,詹妮把他抱着馬桶嘔吐、倒在玄關呼呼大睡以及學小豬佩奇吹口哨的醜态全都拍了下來。
然後發給了吳秋秋。
吳秋秋再轉發到了她家一家三口的群裏。
“太丢臉了,”詹和青握緊鍋鏟,“今天,我一定要一雪前恥!”
他買了一箱詹妮喜歡的米酒,外加荔枝口味的汽水飲料,後勁足,兌起來也好喝。
另外,他還準備好了單反相機,随時準備拍照。
在詹和青發表豪言壯語時,池招打着呵欠進門,繞過他走到茶幾邊找電視遙控器,而宋怡則說着“您的菜要燒糊了”走進廚房裏。
詹和青公寓的院子裏有一條長廊,回聲響亮。詹妮從小學聲樂,有着在這種場所一定要唱兩嗓子的習慣。
她大駕光臨時,大家都已經準備好了。四個人都很熟悉,又年輕,沒什麽好拘謹的。
詹和青平日裏話就不少,加之池招在場,難免聊一些工作的事。他很有熱情,始終有話可說。
詹妮也偶爾插兩句,不熟的人會覺得她傲慢,但熟悉了便知道她的灑脫與開朗,時不時發笑,卻絲毫不令人感到失禮。
這種場合下,與他們相比,池招反而話少了。他大多時候都在聆聽,目光落在遠處不相關的東西上,但的确是在聽的。發表觀點時,他從不廢話,大多精準而簡短。
最安靜的就是宋怡了。畢竟她認識他們的時間不長,而且,這裏兩位都是上司,她歷來又慎重,因而總是面色平靜、默不作聲。
就像詹和青所預料的那樣,詹妮果然喝了很多荔枝果味的米酒。
夜色滲透窗戶時,室內的畫風與剛才還其樂融融、和諧溫馨的場景已經産生天差地別。
此時此刻,完全混亂。
詹妮喝醉時整個人變得很活躍,活躍過頭,到了脫離詹和青掌控的程度。
在池招用電視放動畫片時,詹妮一腳踩上桌子,左手拎着酒瓶,右手拿着勺子,醉醺醺地宣布道:“我的夢想就是走上這個舞臺!接下來!我給大家表演一首《忘情水》!”
詹和青趕忙掏出相機,正要按下快門,結果立刻被妹妹一腳踢翻。
“It's over now,the music of the night——”詹妮用标準的美式英語做出醉酒後的胡唱亂哼,然後,她揮動勺子大喊,“接下來還有人想表演嗎?!”
“這個瘋女人,”詹和青揉着後腦勺起身,“怎麽可能會有啊!”
然而,就在此時,桌子對面有人舉手。
宋怡舉起左手站了起來:“我,想唱一首《少年先鋒隊隊歌》。”
所有的目光齊刷刷聚攏過來。
在場唯二保持着清醒的詹和青與池招對視,詹和青擡起手,在宋怡面前晃了晃:“宋秘?”
只見宋怡臉上仍然沒有表情,儀态也很規矩,然而,她的臉顯然比平時稍紅一些,雙目也空空洞洞地平視前方。
“不是吧?”詹和青忍不住大喊起來,“你怎麽也醉了?!”
宋怡不是故意的。
她一開始只是嘗了一點。新鮮的米酒很香甜,加上荔枝的滋味,令她不由自主又喝了一口。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宋怡又不怎麽發言,在旁聽過程中,她不知不覺喝了大半瓶。
然後,眼前的世界就逐漸夢幻起來了。
“好!”就在這時,詹妮大喝一聲,放下勺子端起酒杯,朝宋怡伸去,“就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潇潇灑灑,讓我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讓我們對酒當歌唱出心中喜悅!讓我們轟轟烈烈把握——”
詹和青把她嘴給堵上了:“你少說點吧!”
年輕男性的單身公寓裏,詹和青看向自己正在看動畫片的友人,池招盤腿坐在沙發上,電視機裏播放着動畫片《南方公園》。
怎麽辦?
詹和青嘆了一口氣說道:“你送宋怡回去吧。詹妮在我這裏也有房間,我安排她去睡覺。”
池招像貓一樣蜷在沙發上,一邊往嘴裏塞着爆米花一邊看向詹和青,他沒答應也沒拒絕。
不等回應,詹和青已經打電話叫了計程車,然後去給詹妮放熱水。
剛才還熱鬧非凡的起居室立即冷清下來,只剩下池招與宋怡隔着餐桌、酒杯、盤子與各色刀叉相望。
等到這一集動畫片結束,池招這才起身。他說:“走吧。”
喝過酒的宋怡暈暈乎乎,但至少沒像詹妮那樣難以控制。她平日總是板起面孔,這時漲紅的臉頰卻軟綿綿的,明亮的眼睛不停地轉動着。
她乖乖跟在池招身後出去。到院子裏時,池招抱起手臂,轉頭看見她怯生生打量自己的目光。
他被她直勾勾地盯着,忍不住想用力揉揉她的頭,中途覺得不妥,最後還是收手了。池招問:“你在看什麽?”
宋怡搖了搖腦袋,随後把頭栽下去。
好乖。
池招望着宋怡難得一見喝醉的樣子,忍不住把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
宋怡迷迷糊糊在他靠近時擡頭,睜大眼睛看着他的臉。池招則毫不遮掩地回望向她,像命令小動物一樣說:“穿好衣服,別亂看。”
指令比他想象中更有效,聽到他的話以後,宋怡居然真的試着穿他的外套。如今氣溫也不低,池招本來只想借給她披一下,沒想到宋怡老老實實仔仔細細将手臂套進袖子,甚至連拉鏈都拉到最上面。
完成以後,她張開手臂,用幼稚園小孩展示成果一般嚴肅地說道:“穿好了!”
“好厲害。”池招忍不住笑。遲疑片刻後,他還是伸出手,借着撫摸弄亂宋怡的頭發,“獎勵你。”
往日一絲不茍、完美無缺的秘書宋怡,此時此刻居然頂着亂糟糟的頭發,身着男式外套與中裙高跟鞋這種不合時宜的搭配,朝雇主露出天真燦爛的笑臉。
池招忍不住掐了一下自己。
不是做夢。
坐上計程車以後,宋怡開始唱歌。
最開始,池招只是疑惑她在朗誦些什麽。當他辨認出“勞動的快樂說不盡”來自于兒歌《勞動最光榮》時,池招明白了。她在唱歌。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宋怡是音癡。
而且是一個唱完後會鄭重其事詢問身邊人“好聽嗎”的音癡。
在池招拍着手認真回答她“超好聽”的時候,出租車司機笑出聲來。
“年輕人你脾氣挺好啊。”司機樂呵呵地搭話,“女朋友喝醉了吧?別吐在車上噢。”
不說不要緊,一說,宋怡突然抓住門把手幹嘔起來。
出租車緊急剎車,還好已經到了宿舍那條路的巷口,他們索性下車了。
夜晚的道路上看不見多餘的人影。為了減緩嘔吐欲,也為了使她盡早醒酒,池招去便利店買了冰淇淋。
拆開自己那份時,池招發現宋怡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于是他把自己那份拿給她,轉而撕開新一份的包裝。
宋怡用勺子吃了一口,立馬緊緊蹙眉,擺出平常看到加班通知時才有的表情。
“冰到牙齒了?”池招俯身去檢查她的臉,“還是說不好吃?”
宋怡點頭。
池招接過她的那份,然後作為替代,他将自己手中剛打開的那份給她。盡管它們都是同一種口味。
他毫不顧忌,直接拿她用過的勺子。宋怡吃着冰淇淋,用木讷的眼神望着他。
池招又用冷冰冰的表情問:“怎麽了?”
他們繼續朝前走,一開始,宋怡還能跌跌撞撞步行。等抵達一盞路燈下時,她突然蹲下了身。
池招停下腳步等了幾分鐘,最終還是往回走。“走了。”他說。
宋怡把臉埋在臂彎裏,聽到聲音擡起頭。她看着他的臉,重影一片中,宋怡恍惚回到十二歲。她說:“爸爸。”
……
“回答錯誤。”池招蹲下身,望着她耐心地回複,“我不是你爸爸。”
她沒能聽明白他的話。酒精像纖細的冷煙花,在腦海裏迸濺煙霧與光斑。宋怡用手撐住自己的臉,渾身滾燙而冰冷,她問:“你為什麽不愛我?”
記憶裏溫暖的父親已經被将她打倒在地、翻箱倒櫃找錢、最後再奪門而出的男人代替了。
池招撐着膝蓋,昏黃的燈光下,黑發也泛起細膩的灰色。他壓低漆黑的眉眼,倏忽之間微笑起來。
“我不知道啊,”池招自言自語,仿佛陳述科學定律一般說道,“怎麽愛人。”
他的笑容像金屬制成的月牙,鋒利的、單薄的,沒有任何溫度,卻很明亮。
宋怡低下頭,熾熱而浸透過酒精的嘆息從唇齒間吐出。她接着說下去:“我不會畫畫了。也不玩游戲了。我會努力,一直努力。爸爸,我——”
刺傷心髒的情緒支撐着她擡起頭,然而,在那一瞬間,她忽然認出了眼前的人:“池先生。”
池招以為她終于清醒,所以站起身來,向她伸出手道:“可以走了?”
宋怡搖頭。
她用很低的聲音說了一句什麽,以至于池招也不得已要彎下腰去聽。
宋怡擡頭,灼灼的目光仍徹底處于醉酒中:“你叫我‘小姑娘’我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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