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僞面君子

“不肖子!可還記得是誰養大的你!”

陳望的身形一如當日藥鋪前一半,在身子周圍築起了一道透明的牆,他人的指責尖銳地紮來,卻無法撼動他半分。

這不是一種麻木,而是那種擁有才華的人對凡人的漠視。

“……生我者父母,至于養我者,二十二年間便只有母親一人。而母親是怎麽過世的,想必父親比兒更清楚。”

陳父忽然暴怒起來,抓起桌子上的茶碗便朝他砸過去:“你若真這麽恨我,還不如索性讓我死了!”

“兒不敢。”陳望看着陳父,道:“兒倒是希望父親能長命百歲,讓母親那一段黃泉路走得安寧些,勿要再如生前那般,活得——豬狗不如。”

“你——”陳父一句話沒說出口,便捂着喉嚨劇烈地咳嗽起來,陳望站在一側冷漠地看着他,直到他咳得脫了力,才将他扶起平放回病榻上,輕聲說了一句孝經裏面的話。

“事父母,幾谏。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孝敬父母,若父母行為不當,要适度勸谏。父母不聽從,依然要敬重有加,不能因此憂勞,亦不可怨恨。

門外,陸栖鸾問罷孫嬷嬷陳父之事的詳細後,待聽見房內有人砸東西,便連忙走過來。剛到房門口,便見陳望已把其父放好。

“怎麽了?剛剛不是還……”

陳望閉上眼整理了一下神色,回頭道:“無妨,家父只是不滿我受了傷,教訓了我一頓,便氣倒了。”

哦……

陸栖鸾隐約覺得氣氛古怪,示意陳望跟她出來說話。

“諾之,昨夜連累你受傷,你爹怕是對我起了芥蒂。其實你我之間的事乃是我父母片面之想,你爹和你若不喜也不必勉強,我去與爹娘說便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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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背上本已散去的疼痛驀然作亂起來,陳望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待到陸栖鸾面露疑惑時,方道:“我曾與你有約,兩個月,報你再造之恩。既諾之,便無改口的道理。”

陸栖鸾略一沉吟,又擡眸看着他,道:“我是個怕麻煩的人,公事如此,婚事亦然。”

她顯然是察覺到了在這段才子佳人的劇本裏不安定的隐傷,但不同于尋常姑娘觀望一陣,而是直接便與他說出來。

——她是個怕麻煩的人,不願意勉強他娶她,但同時也在告訴他,不要拿他的事情來麻煩陸家。

陳望一時間便清醒過來,她眼中黑白冷暖皆分明,一如他嘗遍的人間百苦。

“……抱歉。”

陸栖鸾見他明白了,抿出一個笑,道:“無需抱歉,倒是我一貫待外人疏情,你不嫌棄就好。我還是那句話——明珠蒙塵終究只是一時,望你來日得登龍門大道,成滄海之願。”

……

正月下旬,賈氏兄弟行刺案敲定,邊軍統領撤換,監軍。

“……我就奇怪了,那賈乃壽明明是從背後被劈成兩半的,這仵作寫的證詞卻是太子神勇,奮力搏鬥之下奪過賈乃壽的兵器從正面把他砍死的……這哪個仵作出的證詞?刑部陪審的是不是瞎?”

“正是在下。”

元宵過後,京城又飄了兩天的雪,随後便雲開放晴。陸栖鸾的典書工作終于步上正規,看天氣好,便把閣裏不太重要的縣志翻出來幾打,搬到院子裏曬一曬除黴。

這時外面便又送來了新的密檔,盒子裏裝得正是歸德将軍賈乃壽、朔州參軍賈乃福的生平和刑部判決的文書。

陸栖鸾看着葉扶搖看完屍檢的文書後,拿了印泥在文書上按了手印,一臉冷漠道:“所以你是怎麽把刑部的仵作糊弄過去的?”

“枭衛府說來說去不過是為朝廷做兩件事,一是落實罪名,二是捏造罪名。”按完手印後,又是一筆鬼都認不得的狂草落在紙上,算是簽了名,等墨跡晾幹的工夫,葉扶搖道:“捏造罪名也是要堵衆人悠悠之口的,有時便需要在下這樣的手藝人修補修補屍體,以便合得上他們編的證詞。”

陸栖鸾懷疑道:“你有這本事?”

“那日你昏着,沒看見,就在你隔壁床鋪上做的。”

陸栖鸾不禁憂國憂民道:“僞造屍體瞞天過海這是做假證吧,枭衛府如此猖狂,長此以往這世間還有公理和正義嗎?”

葉扶搖目光慈祥地說道:“沒有。”

陸栖鸾眼神灰暗地看着他:“我爹說的對,官場水太深,如我這等純潔無暇的少女還是回家繡花等人提親比較妥當。”

“等陳諾之?”

“你怎麽知道的?”

“跟馬主簿下棋的時候,聽她說的。”

陳望與陸池冰作為今年的舉子,且都是兩州解元之才,有資格直接被拔擢入國學寺與天下英才交流學問。三日前他們便已經離開了陸家搬去了國學寺,走前陳望還特地留給陸栖鸾一大摞女官升品試要考到的書籍。

陸栖鸾向來是過目不忘的,也因此懶得學習,那些書看過一遍就扔在了角落裏落灰,現在想想也挺對不住陳望的。

“……能去的話,我倒是想去看看我弟弟和陳望,可惜女子進不得國學寺。”

葉扶搖忽然笑了笑,道:“這你怕是有所不知,國學寺彙聚天下才子,每至年節時令,都會辦一些詩會文會,莫說女子了,連番邦之人都能進去一瞻風采。當然,這是在年前。”

“那為何現在不準女子進了呢?”

“自然是因為西風倒了,儒家這陣東風坐了莊。”

掃了一眼見她皺眉不語,葉扶搖徐徐解釋道:“左相宋睿乃是我朝聞名的大儒,這位大儒說好也好,去年九月出京代天子巡查九州吏治,先後懲治了江南上百水患貪官,算是為百姓謀了不少福祉;說壞,乃是因他為人十分古板,自撰‘地坤婦德論’,要求女子應如奴仆般侍奉夫主,提出拉拉雜雜上百條女子衣飾當簡樸保守的論調。又認為儒學乃聖賢道,而女子屬陰,不允許女子踏足孔聖教化之地,便有了國學寺這條規矩。”

陸栖鸾想起那天宋明桐被她脫了鞋後的驚恐之色,實在不能理解宋家的家教到底是什麽鬼。

“那在這位宋相爺眼裏,像我這樣的應該穿成什麽樣才符合立牌坊的标準?”

葉扶搖想了想,道:“大約是像插标賣身的一樣。”

陸栖鸾:“……你覺得那些大街上插标賣身的好看嗎?”

葉扶搖:“看臉。”

陸栖鸾仰天長嘆:“那怎麽辦,我雖然不大愛打扮但該出去玩的時候也想穿紅戴綠的。陳望又是左相的門生,萬一他也被這老匹夫蠱惑了,我嫁給他後,夏天不準我撸袖子下河撈魚,冬天不準我找朋友上街喝酒,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葉扶搖安慰她道:“你且放寬心,沒準過兩年枭衛就要到左相府去殺人放火了,他那婦德論能不能推廣還在未定之天。”

撅着嘴鼓了一會兒腮幫子,陸栖鸾努力讓表情顯得惡毒些道:“女官制是聖上定的,左相這麽明着怼以後也長不了,索性捏造個罪名說賈乃壽是左相指使的,一起辦了。”

葉扶搖不禁欣慰地為她鼓起掌:“說得好,不愧是高赤崖放亮了招子選拔來的,若你想那些兒女情長之事,轉而專注官途,沒準能像敵國那位官至節度使的女将軍一樣,教後世史官汗青之上也莫忘了有你這麽一點紅。”

“想多了吧,我哪兒有那麽大的志向,能不給家人添麻煩、安安生生地走完嫁人這麽一條路就夠了。”

“嗯~”

“你笑什麽?”

“我笑有人本性非如此,卻偏要作羔羊……哈,休惱,你這面相生得最是有意思,我倒是覺得,你可以走得更遠些。”

……

國學寺。

“……陸池冰,你雖策論上更勝一籌,然而詩作卻總缺些靈性。你也知道,聖上最喜的乃是詩作,陳諾之命途坎坷,所作憂國詩便是本官閱卷多年,讀來也不禁淚下,你與他之差距,這短短一個月怕是難以填平,不如便索性放棄詩詞,在治國論上多下功夫。”

面前攤着陳望入國學寺以來所作的三首五言詩,山水詩靈動飛逸,憂國詩感人肺腑,壯志詩豪邁奔放,可見其才華橫溢,不是他這種死讀書的書生能趕得上的。

何況……論起背書,他連陸栖鸾都背不過。

學監看得出來陸池冰的治國策論是這一屆舉子中寫的最好的,便是随便寫首打油詩,進士也定然陸池冰囊中之物。但進士之後還要由聖上親自閱卷點三甲,而聖上又是生性浪漫之人,前兩屆的狀元無不是詩詞風流,是以學監便建議他專注策論去争榜眼,莫要與陳望這等鬼才相争。

陸池冰長長籲了一口氣,道:“大人的好意池冰明白,只是若此次榜上有名,池冰這一生便再也不能入考場,還想與那天驕争上一争。”

人皆有三分傲氣,何況文人。比起硬邦邦的策論,詩詞更像是文人之間的刀劍,鋒刃利不利,亮出來的瞬間便高下立見。

學監倒也不攔他,笑道:“迎難而上,正是儒門學子真正的氣節,本官不攔你,便去争狀元吧,争得上,令尊要請本官喝酒,争不上,本官請令尊喝酒。”

“多謝大人。”

陸池冰拜別了學監,剛一出門,便見周圍同批的舉子都在快步往國學寺門前走。

“怎麽回事?”

“陸兄,快把你家那姐夫喊出來,他座師回來了,終于有靠山替他撐腰,再也不用受那些嫉妒他的纨绔的鳥氣了!”

“什麽座師?”

“怎麽聽不懂呢,是左相回京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篇文裏有問過讀者親關于我朝古代女子三從四德從啥時候開始的,之後就去複習了一下程朱理學,簡直滅絕人性,明明之前的朝代都是鼓勵妹子怎麽好看怎麽打扮(尤其是唐朝,那些古代的襦裙可都是低胸啊,肩膀都是半透明的紗啊)

這裏的世界觀設定是要出現程朱理論束縛女性的苗頭時期,正史不能改變,這文裏就派我們可愛的陸小鳥兒去啄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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