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陰親

夜已二更。

湖州府衙的燈火陸續熄滅,小翠已睡得打起小呼,可美娘依舊在燈下,顯然是在等人。

那除了她,還有誰?

瑞姑猶豫了一時,方進屋問,“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明兒還要上路呢。”

小姑娘忽地笑了。

露出一口碎玉般的小白牙,烏黑的眸光更是燦若星辰。

她的眼神中藏着幾分小狡黠,卻是坦誠而毫無保留的。跟她白日裏在徐賢妃面前柔弱乖巧的表現,判若兩人。

既然決定進來了,那就是給她機會了。

在府衙這一個月,美娘學到的東西,比她過去十幾年加起來的都多。

帶出這麽一個有靈性的徒弟,瑞姑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愁。

“姑姑忙了一天,您坐,喝茶。”

瑞姑不語,坐下。

八分熱的開水,燙出來的茶,最适宜不過。只教過一回,她就做得有模有樣。

看着在美娘靈巧手指下,舒展開來的片片茶葉,瑞姑只略嗅了嗅香氣,就提上正題,“說吧。”

這是給她機會,也是最後的考驗。

美娘轉身,取出一包針線,輕聲細語,“明兒要走,想着這些時得姑姑和小翠姐姐照顧,便給你們各打了一條腰帶。小翠姐姐愛攢心梅花,便給她打了條松花配桃紅的。不知姑姑喜歡什麽,我便打了這條蓮紋的,請別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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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姑才想說,她素來不愛用花。可定睛細看,卻是愣了。

美娘遞來的這條蓮紋腰帶,用的是端莊大方的藕荷色,當中又用略深的紫棠色,打了一串低調蓮紋。

這兩個顏色,素來是她中意的。且花色清爽,正适合夏天。

實在,很喜歡。

美娘又大大方方取出兩雙白襪,“湖州夏天濕熱,絲綢雖好,大概不比細麻布透氣。姑姑回頭,也可做雙布襪試試。這個,若有機會送人,也是好的。”

宮裏的女人眼睛都毒,這兩雙白襪,瑞姑一眼便認出是給誰的。

難為她今天只見了一面,還只能低頭看一眼翻飛衣袍下的靴子,便能匆匆記下尺寸,做出兩雙襪子,足見用心。

且白襪上沒有繡花,沒有暗記。只是針腳格外細密,會硌人的邊角都妥當收好,可見所做之人,心中的赤誠。

瑞姑再喜歡美娘,也不可能逾越身上的職守。而美娘恰好踩着她的規矩,做了兩件讓她無法拒絕的事。

瑞姑雙目如電,再看向小姑娘,卻見她黑晶石的眼睛裏,水晶般坦誠純淨。

被救這些天,阖府上下雖對她客客氣氣,但從來無人跟美娘提起,救她的恩公到底是誰。嘴上都說是徐賢妃,這怎麽可能?

況且美娘一直記得,在洪水裏抓住她的那雙手,分明是雙少年的手。

這些天也隐約聽說,百姓們要給新來的漢王殿下修生祠,還說他是小白龍化身雲雲。

聰慧的小姑娘,早猜着了。

可她知道她不能說,甚至今天遇到了,也得裝作不知道,低頭匆匆而過。

這就是規矩。

而做人,只有守住某些規矩,才能過得更好。

遺憾嗎?

有。

可美娘覺得,為了一時遺憾,讓自己終生遺憾的事,最好還是不要做了。

大燕朝的皇子殿下離她,實在太過遙遠了。但瑞姑卻是她近在咫尺,就可以交好的人。

放棄看漢王的那一眼,換來瑞姑的認同,對現在的她,更加重要。

現在,她知道自己做對了。

因為瑞姑取出一只荷包,“這裏,有一百兩銀票。另有五兩散碎銀子,是我添了你路上花用的。”

五兩是瑞姑添的,那一百兩呢?

小姑娘的臉,慢慢紅到粉嫩耳垂。

估計此生,她都沒機會報答他的救命之恩了,實在不想欠他更多。

才想推辭,瑞姑神色卻嚴厲起來,“你既讀過書,可知女子立世,靠的是什麽?”

美娘微驚。

瑞姑又問,“那女子三從四德,何為三從?”

這個誰都知道,小姑娘答,“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瑞姑目光漸銳,“那女子立世,靠得便是父兄、丈夫、兒子麽?”

未必。

美娘再度看向那只荷包,明白瑞姑的意思了。

瑞姑道,“若男人有情有義,自然是好。若不是,這,才是一個女子立世的根基。記着我的話,往後凡事替自己多考慮一點。命是自己的,你不心疼,更沒人心疼你。”

她言盡,欲走。

美娘卻把她拉住,“姑姑,您将來要是遇到事兒,來雙河鎮桂花巷子找我,好嗎?”

按說瑞姑實在想不出自己會有找到美娘的一天,但看着她烏眸裏的晶然正色,卻鬼使神差般,點了點頭。

瑞姑走了,美娘緊緊握着那只荷包,眼神堅定而明亮。

她永不會讓自己,再有落入洪水,無法抗争的一天!

她發誓!

天明,美娘離開。

至于這兩雙布襪,第二天一早,就穿到了闵柏腳上。

小太監平安一面伺候着小殿下更衣,一面暗想,上頭交待過,若是殿下問了,就如實說,但要是不問,便不要多這個嘴了。

那殿下會不會問呢?

顯然,闵柏到底還是個男孩子,卻沒那麽細心。雖覺得今兒腳上格外舒服,也沒多想。

他雖來了封地,但功課父皇盯得卻緊。出京時便派了好幾個博學的先生跟着,這一大早的,他還得趕去背書呢。

漢王匆匆趕着去上學,弄得小太監倒有幾分失望。

嘁!那樣好看的小姑娘,做得這樣精細的襪子,也不問一聲,虧他白琢磨幾套說詞了。

但他不知,漢王此時不問,不代表一直不知。只是那時再問起來,小太監卻一套說詞也想不起來了。

哎,還是白琢磨了。

五日後。

雙河鎮,桂花巷。

洪水已然退去,家家戶戶都忙着收拾東西,打掃屋子。看着被洪水黃泥糟蹋的家,恁誰都沒有好心情。

可這日傍晚,黃昏的太陽還沒落山,一支小小的迎親隊伍,卻在道人帶領下,擡着紙糊的花轎,吹吹打打來到巷子口。

鄰居孩子們好奇張望,這是幹嘛?

但有經驗的老人家卻知,這是給死人結陰親呢!

要說這場洪水裏,死的人可不少,他們巷子裏就有好幾個。只不知這要結陰親的,是誰呢?

看那隊伍中,手捧牌位的男子最後站到林家門前,鄰居們驚了!

林家的小女兒是在洪水裏丢了,可至今沒尋回屍首啊。

且連七七之數都沒過去,她,她的爹娘竟要當她死了,把她嫁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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