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相聚時難別亦難
曾中琪的死并沒有讓這些人手軟,也沒有讓曾中麟屈服,他始終堅稱自己沒罪,倔強的不肯低頭認錯,因此受的苦難就越多。在思想批/鬥、勞動改/造之餘,那些人用繩子把他綁在驢車後面,讓驢車拖着他在街上跑。他跟不上驢車的速度摔倒在地,身上腿上被沙礫磨破,沿途留下一道道血痕。
何壽宜在人群中看着這殘酷的一幕,內心又急又氣。她氣這些人的冷酷無情,氣曾中麟的死不認錯,氣自己的無能為力。她跑跑停停,一路跟在他們後面,擔心曾中麟真的有個好歹。
最後,曾中麟是半昏迷着被拖回去的,那些人還指着他教育圍觀的群衆,說什麽“這就是反/動敵人的下場”。不少圍觀群衆也跟着喊口號,仿佛曾中麟真的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但是他并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啊……何壽宜偷偷抹了抹眼淚。
晚上,趁着家家戶戶閉門休息、街上沒什麽人的時候,何壽宜拿了藥和一點吃的,想偷偷去看看曾中麟。出門前她到何海泉的房間看了看,見孩子已經睡下了,便輕輕關上了院門。
海泉已經十一歲了,她很聰明,也很懂事,自己的事情都能自己做,還會幫着做些家務活。鎮上的小學複課後,何壽宜不想她跟自己似的大字都不認識幾個,就想辦法讓她去那裏上了學。她學得也很快,半年多的時間裏,已經認得毛/主席語錄裏的不少字了。
從小院出來,沿街只有零星幾戶人家的燈火,這點微弱的燈火根本照不亮這黑不溜秋的夜。就着淡淡的月光,何壽宜提心吊膽地走到了曾家。曾家的朱紅大門在之前被打砸的時候就已經損壞且不翼而飛了,現在看去就像一張張開的、黑乎乎的大口,讓人有點惶恐不安。
她已經有好幾年沒到過曾家了,與曾經的風光無限不同,如今的曾家已經破敗不堪,前廳的桌椅不知道哪去了,地上随處可見殘磚碎瓦,到處都是黑漆漆、靜悄悄的蕭瑟一片,她很懷疑曾中麟還在不在這裏。
正摸黑查探間,黑夜中傳來幾聲劇烈的咳嗽,聲音是從她曾經住過的卧室方向傳來的,他果然還在這裏!
咳嗽聲斷斷續續,突然一聲重響,何壽宜連忙加快腳步。就着從窗戶灑進來的月光,從敞開的房門看去,只見一個人影倒在了地上。
“麟哥,你沒事吧?”何壽宜顧不上別的,趕緊過去扶他。
曾中麟明顯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她之後,難堪地別開頭,“你來幹什麽?”
“你說呢?”她用力撐起他,把他往旁邊的椅子上扶,“來,有什麽話先坐下再說。”
扶他起來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了,他的一條腿好像不怎麽能動,“麟哥,你這條腿怎麽了?”
“可能是斷了吧。”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仿佛說的不是自己一樣。
“是他們打的嗎?”她一陣心疼,想找蠟燭或電筒什麽的查看一下,到處摸索了一番卻沒找到,“麟哥,蠟燭呢,怎麽不點着?”
“別找了,都被他們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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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比無賴還無賴,她無奈,只能借着淡淡的月光蹲下來查看他受傷的腿,她輕輕撩起褲腳,雖然看不大清楚,但還是能看出來腫了一大圈,用手輕輕一碰,他便瑟縮了一下,她忙道:“對不起,很疼嗎?這樣已經多久了?”
“有幾天了吧,不記得了。”
“這樣拖着也不是辦法,我找醫……”現在估計也沒有醫生願意過來了吧……她改口:“我明天拿點藥油過來給你擦一下吧。”
“不用,你明天不要過來了。”
何壽宜輕嘆口氣,抓住他的雙手安慰道:“麟哥,別灰心,會慢慢好起來的,這一切都會過去的。”
她站起來在他身邊坐下,将一旁放着的小布包往他面前推了推,“這裏面有一些面餅,你餓了的話可以吃。還有……”她咬了咬唇,從包裏掏出一罐小藥瓶,語帶艱澀地說:“今天,在街市上………你身上肯定有很多擦傷,我幫你塗點藥吧?”
曾中麟攥緊拳頭,沒有說話。
見他不說話,何壽宜當他默認了,起身小心翼翼地幫他脫去上衣,露出傷痕累累的肌膚。雖然看不仔細,但烏青一片還是很明顯的,特別是手腕、腹背和腿部,都有點血肉模糊了。她将棉團醮飽藥水,一點一點地幫他擦拭傷口,盡管已經很小心了,但當棉團碰觸到傷口的時候,還是能感覺到手底下傳來的微微顫抖。看着他倔強的神情和滿身的傷痕,想着他這段日子以來所受的苦難,何壽宜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曾中麟沉默着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何壽宜幫他後背上完藥後,又轉到前面,幫他處理腹部和手腕上的傷口。這個胸膛曾經是她最溫暖的依靠,這雙手曾經有力地握着她的手,一筆一畫的教她寫字,如今那些恬靜的時光以後怕是再也不會有了。
過了一會兒,她輕輕開口:“麟哥,姐姐的事情要節哀,也許這對她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呢?現在世道這麽亂,人心那麽壞,他們到處抓人,成天整這個整那個的,根本不把人當人看,跟他們硬扛根本沒有用,咱就低個頭、認個錯,聽他們的接受改造好不好?”
“你也認為我有罪,應該接受改造嗎?”
她搖搖頭,“不,我沒有這樣想,只是咱沒有必要跟他們對着幹,雞蛋碰不過石頭,他們人多勢衆,越跟他們對着幹吃的苦頭就越多啊!”
曾中麟輕哼一聲,“怕什麽,他們有什麽招盡管使出來,我沒有罪,憑什麽要認罪,我不認!”
何壽宜急道:“你不要那麽倔好不好?”
曾中麟不說話。
她央求道:“麟哥,我求求你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們讓你說什麽就說,讓你做什麽就做,不要跟他們硬碰硬好嗎?咱碰不過!”
曾中麟還是不說話。
“你越是這樣他們就折磨得你越狠,這不是自讨苦吃嘛!”說着,她手上上藥的動作不自覺地加重了。曾中麟痛得悶哼一聲,她趕緊松開手,忙不疊的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剛才太大力了,很痛是不是?”
看着她又焦急又慌亂的神色,曾中麟嘆了口氣,伸出手,像以前那樣輕輕地撫了撫她的頭發,說:“沒事,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好,我知道該怎麽做。現在太晚了,你先回去吧。”
“可是……”
“別擔心,我真的沒事。倒是你,一個人回去的時候千萬小心點。”
何壽宜咬咬唇,固執的說:“還有腿上的傷沒有上藥,等擦完藥我就回去。”
曾中麟知道拗不過她,便沒有拒絕。盯着那張在銀光下格外溫婉卻不再嬌嫩如初的臉龐看了一會,他猶豫的開口:“小宜……”
何壽宜擡頭:“嗯?”
安靜的對視半響,他張了張嘴,卻最終如嘆息般化為一聲:“……謝謝你。”
何壽宜回以一笑。
擦好藥後,在曾中麟的催促下,何壽宜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他為她在無燈的長路上踽踽獨行擔心,而她不忍留他一人獨面這無邊的黑暗。
這次之後,何壽宜就時不時的偷偷過來看他,或送些東西,或陪他聊聊天。他們有意無意地避免談及未來,這幾天的局勢愈發緊張,曾中麟幾乎每天都要被拉去批/鬥一番,身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他們一起回憶過去,想起第一次見面、想起陽光斑駁的小院、想起何壽川和歐陽岑……
有一次,他突然問:“還記得那條你幫我繡過玉簪花的帕子嗎?”
何壽宜點頭,正疑惑他為什麽提起這個,就見他從懷裏掏出一方帕子,展開,一朵玉簪花潔白素雅,正是那條帕子。她驚訝地問:“你還留着它?”
他将帕子收好,抓住她的手,認真地說:“嗯,這些年我一直帶着它。你一點都沒變,還是跟當初一樣,那麽溫潤、那麽善良。”他苦笑一聲,“我真的以為我可以給你幸福,可是……對不起!”
何壽宜搖搖頭:“有些事也是身不由己,我不怪你。”頓了頓,她遲疑着開口:“那個,麟哥,你……愛過陳寶琴嗎?”
曾中麟愣了愣,想不到她會突然問這個,反應過來後,他說:“怎麽可能?我躲她都來不及呢,而且,也不見得她有多少真情。”
陳寶琴早早就帶着孩子離開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她抿抿唇,有些愧疚的說:“我不該提這個。”
“沒關系。”
“那個,要不我跟你講講海泉小時候的事情吧?她現在快長成個大姑娘了。”
“好。”
原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有彼此作伴,熬着熬着也就過去了,想不到此後,連見面都成了一種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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