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金牌冰人
一大早,薔薇園的冰人便排起了長隊,她們之中有的是來取畫的,也有的是帶着姑娘來畫畫的。
自從宋轶逃了一次,李宓學乖了,玉珠十二個時辰盯着她不放,睡覺時還不忘綁根鏈子在她腳踝上,只要她一動,房間的鈴铛便會叮當響,別說守在床側的玉珠了,就是外面的護院家丁都能吵醒。
宋轶席地而坐,蹬了蹬腿兒,耳邊又是一陣清脆的鈴聲。玉珠即刻進來,慌張四望,見宋轶乖乖地坐在案前,松了口氣,躬身垂首道:“先生可是有什麽吩咐?”
宋轶很想翻她一個白眼,一手在案下扣着腳,一手執筆,正畫着面前這個路人甲。若非這些日子給劉煜送花銀子花得如流水,小金庫告罄,這根小鏈子還能拴得住她?
“讓下一個準備準備,這邊最多再一刻鐘。”
玉珠應聲出去。冰人看着那已成的畫像,笑得嘴都快合不攏了,這位馬大姑娘馬上就二十了,家産不薄,又是獨女,條件得天獨厚,誰料第一次成親拜堂當晚就把新郎吓得要休妻,馬家的家産都不要了,就因為她這張臉遍布又黑又打的詭異斑點。
看着這張畫像,冰人頭一次發現,馬大姑娘的五官其實是長得相當精致的,可就算再精致,這一臉斑點,任誰看到都猶如一臉蒼蠅爬,說不出的惡心膈應。
那邊一退親,這越發嫁不出去,這都說了幾回,都給人婉拒了。上面說,若再不嫁,就要罰沒家産,馬老爺馬夫人便着了急。
聽說這漱玉齋的宋先生妙手能回春,能讓野雞變成山鳳凰,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見人拿起筆就要往那張漂亮臉蛋上點斑,冰人眼睛都快瞪出來了,立刻叫道:“先生,慢着。”
宋轶看都不用看都知道她在想什麽,提筆未落,卻擡頭看馬大姑娘,果然,馬姑娘眼中也有急切擔憂,深怕她真的點下去。
宋轶幹脆擱筆,“馬姑娘覺得這樣真的行嗎?”
縱使看着畫卷同意成親,但他日洞房花燭又讓夫君落荒而逃嗎?
馬姑娘露出一絲痛苦神色,最後看了一眼她不長斑的美好畫卷,忍痛點點頭。
宋轶畫完,冰人不滿了,竟然連斑點的大小、數目、位置都一分不差,這宋先生簡直是……簡直是……
她一時也找不到合适的詞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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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轶毫不理會,反而拿起紙,寫了一張方子,道:“這是疏肝解郁清腸潤燥的藥方。平素飲食清淡點,戒油膩葷腥,不要一味吃藥清熱降火。這對女子未必有好處。古方上說,腸上有什麽,臉上便會有什麽,這斑不是不能去的。”
馬姑娘有些愣神。
“做人呢,還是要開心。你若整日因為這斑愁眉苦臉,又有哪個男兒願意陪你苦愁一生?就像這幅畫一樣,這樣看,有沒有覺得很乖巧可愛?”
宋轶将畫像撐起來,同樣一張臉,同樣長着肉麻的斑,但含笑的眉眼,欲語還休的雙唇,卻讓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連先前不滿的冰人都是一愣。
“男人若只是看重外表,即便你此刻貌若天仙,也總有年老色衰一日,色衰愛弛,這不是你想看到的吧。能包容你最糟糕時模樣的男人,才值得你為他付出一切。其他的,不過浮雲過境,無須在意。心情好了,心肝脾肺腎也會跟着好起來,這斑便也去得快了。”
一直僵着臉的馬姑娘終于笑出來,“郎中也是這般說,直到今日聽了宋先生的話,我這心結才能解開。”說罷便是一拜。
冰人發現,走出薔薇園時,這馬姑娘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精氣神都不一樣了,那張臉也帶着一種別樣光彩,也不那麽難以入目了。
她忍不住回頭再看那個席地而坐的人,不由驚嘆,這宋先生的本事不止是畫畫吧,也不知道如此年輕她經歷過些什麽,才會如此通透。
只有玉珠十分感慨,最是好美色的宋先生竟然鄙視男人以貌取人,這感覺略違和啊。她似乎完全沒有身為好色之徒的自覺。
這邊正在腹诽,便見得面前人影一晃,似乎有一個很有霸氣的身影跑了過去,她連忙探頭去看,便見泰康城最是聞名的金牌冰人鳳羽夫人搖着她那把禦賜的孔雀尾羽扇端坐到宋轶面前。
這可是開元帝欽封的金牌冰人,大宋九州僅此一人,包攬勳貴世家所有婚嫁喜事。
“宋先生讓鳳羽等得好是辛苦呢。”鳳羽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人,這絕對是指責。
勳貴世家都不敢對她如此怠慢,薔薇園竟然讓她生生等了一個時辰。
玉珠暗自抹汗,宋轶卻懶懶擡眼撩過去,“鳳羽夫人想要的,一定是值得等待的。”
鳳羽夫人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從袖籠裏掏出一張銀票,又取出一張紙來,道:“這些都是高門貴女,自然是不能來漱玉齋畫像的。”
宋轶看看那張五十兩的銀票,“莫非是要宋轶親自上門?”她在薔薇園收的費用其實不高,一兩銀子登天了,但是大戶人家請上門的話,五兩起價。這名單上有十個人,倒是剛好湊足數目。
鳳羽夫人點點頭,手指在頭一個名字虞少容上畫了個無形的圈圈,諱莫如深地說道:“不過這畫是有技巧的。”
技巧?
宋轶眼珠子一轉就明白過來,敢情是哪位名門公子要娶妻,這是有人要收買畫師的意思啊。把一個人畫得貌若天仙,而其他人全成了陪襯綠葉,讓她能脫穎而出,這買賣值啊。
“若是這般,這銀子怕是有些不夠的。”
鳳羽夫人早料到她會坐地起價,又掏出一張五十面額的,道:“這當是虞家給先生的謝禮。”
宋轶笑眯眯地看着她,無動于衷,鳳羽夫人橫眼,“你可別不知好歹,漫天要價也是要看身份的,虞家并非找不到其他畫師。”
泰康城怎麽會卻畫師,但能将同樣一張臉畫出傾國傾城和平淡無奇,還讓人看着跟本尊一模一樣的,卻只有漱玉齋這個宋先生。
宋轶就拿眼看着鳳羽夫人,笑容淡淡,鳳羽夫人整個人都不好了,這個混蛋就是要恃才而驕,還真拿她沒辦法,剛要緩和一下臉色,卻聽得宋轶說:“沒記錯的話,虞家三公子虞孝卿還在畫骨先生的《驚華錄》中吧。”
鳳羽夫人果然變了臉色,若因為得罪一個畫師,讓虞孝卿跌落風雲榜,這才是大大開罪了虞家。這下她的架子端得愈發艱難了,委婉表示:“宋先生若嫌銀兩不夠,我可以再幫幫忙。”
宋轶擺擺手,“一百兩足夠了。宋轶只是好奇誰家公子娶妻,能勞動這位皇親國戚出手。”一般能看到這些高門女子畫像的,必然是王孫貴胄一流,多半還得是個王侯身份。而虞家乃盛寵之家,是豫王妃母親的母家。這個說起來有些繞,豫王妃姓王,她母家自然是王家,她母親姓虞,其母家便是虞家。王家在改朝換代時被滅族,于是劉宋建立後,該給王家的好處,便順理成章地落在了她舅舅家,也就是虞家。能讓虞家觊觎的位置,其實答案呼之欲出。
鳳羽夫人手指劃過那十個名字,“這上面都是些什麽身份,以宋先生的見識一定知道,能驚動他們的,不是皇上後宮,便只有那麽一兩個人。”
他娘的,果然是豫王!
這麽大的買賣,當然說做就要做。鳳羽夫人首先帶人去了虞家,宋轶剛踏入花園就嗅到一股美人香,循着氣味望去,便見菊花叢中一紅亭,美人正跟那個虞少容兄妹在說話,虞少容撫琴,而虞孝卿正給劉煜斟酒。
花叢中的美人,自然比義堂的美人更賞心悅目,尤其是他閉目,将酒放在鼻端輕嗅的模樣,迷人得好想上去啃兩口。
鳳羽夫人剛叫小厮去禀報,便見得身邊的宋轶跟被人拽了繩子一樣向前走去,趕緊一把拉住,告誡道:“豫王在,休得莽撞。”
宋轶不滿地瞥了一眼她拽自己的手,卻也無可奈何。
那廂聽得禀報,劉煜頭一個回了頭,“宋先生?”再看向這邊,竟然還是個女子,漱玉齋、女子、畫師、宋先生,他只覺自己似乎被雷劈了一下。這個“宋先生”顯然已經給這位殿下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
再看那腳,被花叢擋着,竟是什麽也看不到。劉煜只好将視線重新落回那張臉上,即便隔着面具,他也能感覺到那張臉上的淡然,仿佛他的懷疑是多麽可笑的事情似的。
可越是如此,劉煜越加懷疑,突然便見那個混蛋嘴角一翹,竟然毫無廉恥地送給他一個微笑。
劉煜端酒杯的手不自覺地顫了一下。
“殿下怎麽了?”
劉煜搖頭,“無事。”
回頭,劉煜便讓人去查了宋轶的來歷。這才知道,這位無親無故,只是漱玉齋一個專給冰人畫像的小畫師。其他竟是一點兒都查不出來。自然,若此人能易容改變身份,能查出來才怪。
宋轶畫好畫,再過花園時,劉煜早已不在。宋轶略感遺憾,鳳羽夫人卻含笑看她,眼神頗為玩味,“宋先生今日這像畫得有些差強人意啊。”
“哦?原來夫人不滿意,可我怎麽瞧着那位虞姑娘很是滿意呢?”
“那是虞姑娘沒見識過先生真正妙筆,若當尋常畫師論,今日這畫的确已屬上乘,但論畫中□□,的确少了些許。”
“宋轶所畫的都是畫中人所有的,沒有的東西,宋轶哪裏畫得出來?”
鳳羽夫人咽氣,他娘的,你就是看上豫王了吧?這絕對是争風吃醋,故意下黑手?
“宋先生若将畫畫好了,我一定為你尋一樁更合稱的婚事。”
你什麽意思?說我配不上劉煜?
兩人心中各種腹诽,面上卻看起來相談甚歡,任誰都不知道這暗裏的刀光劍影。大概就是想利用宋轶這點小情緒,鳳羽夫人竟然強押着她将剩下的畫全給畫完了,回到漱玉齋天已然黑盡,宋轶心中憤懑,原來泰康城好色的女子比比皆是啊,要獨占美人,似乎勁敵還不少。
她正氣得撓牆,就聽得“啪嗒”一聲,有什麽東西摔在地上,撥開草叢一看,只見京兆尹的女神捕正以一個扭曲的姿勢以臉着地,模樣甚是銷魂。
借着月光看了看牆上帶血的爪印,宋轶默默地為她點了三根蠟,“那個,忘記通知你了,薔薇園的院牆又加高了一丈。”麻雀都容易撞上,實在難為你了。
孫朝紅從地上爬起來,一臉肅穆,仿佛剛才摔了個狗吃屎的不是她一般,向宋轶宣告道:“我是來找你算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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