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畫本都是騙人的

十年,劉煜都需要靠藥物來入眠。十年來,他甚至沒做過一個夢,潛意識裏排擠着所有夢的可能,而他就這樣空白了整整十年。但這次,他卻做夢了,夢裏,靜姝穿着他們新婚時的鳳冠霞帔,站在一望無際的雪地裏,白雪映照着紅妝,背影孤寂蒼涼,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靴子踩在雪地上不可避免地發出聲響,驚擾了她。

她轉過身,眉目如畫,唇齒逸香,微微淺笑,瞬間溫暖了他的心房。

劉煜迫不及待地撲上去,将人擁入懷裏,入手卻盡是冰涼,仿佛他抱着的是一具毫無溫度的屍體,他頓時慌了,心口突然刺痛了一下,低頭,溫熱的血液浸透衣衫,一柄匕首插在胸口,鋒刃盡沒。

劉煜茫然地看着那張臉,靜姝的臉上依然挂着溫柔淺笑,明亮的瞳孔映照着他滿眼驚惶,他伸出手,顧不得傷痛,更加用力地将人禁锢在懷裏,那一剎那,懷中人突然炸開如煙霧一般散去,他慌亂地想要抓住那麽一絲一縷,但最後一縷還是繞過他的指尖,飄向他再也抓不到的天際……

劉煜醒過來,臉上完全沒有睡了一覺的神清氣爽,更沒有夢中的哀婉凄涼,而是俊臉黑沉,冷氣壓凍得床邊守着的宋轶生生從美夢中醒過來,一擡眼,她仿佛看到劉煜周身圍繞着黑氣,就像一個剛從地獄裏爬上來的惡魔。

看到面前水藍衣衫面覆銀箔面具的女子,劉煜心頭一震,尼瑪,他終于落入這個變态的魔爪了嗎?

而這個小變态即便戴着面具都擋不住她裝出來的一臉坦誠無辜,還毫無自覺甚至滿懷期待地看着他,問道:“你知道自己是誰嗎?可還記得昨日發生過什麽事?”

話本裏常說,一個人腦袋被砸會失憶,人生如同一張白紙,如果此刻介入他的生活,那你将成為他的全部,即便以後恢複記憶你也會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宋轶目光灼灼地看着劉煜,思考着昨夜自己砸的那幾下是不是有這種功效。

劉煜也像是醒過神來,摸摸後腦勺,昨夜的情形迅速浮上腦際,沒記錯的話,正是眼下這個混蛋拿了石頭将他砸暈的,就算沒看清楚人,但這面具還是記得的。還有那個眼神……

也許光線太暗,也許是自己花了眼,也可能只是錯覺,眼前這個家夥拿着石頭砸他腦袋時嘴角竟然是帶着笑的,那笑容跟夢中的靜姝一般無二,溫柔的,喜悅的,但砸在頭上的力道卻是想要他命的,這果然就是個變态!

這,是不是自己做噩夢的原因?

不,相對于被一個變态觊觎,他更介意自己竟然将一個變态誤認為他的靜姝,這簡直就是對靜姝的亵渎!昨晚自己到底是怎麽會昏頭至此,該不會是這個混蛋耍了什麽手段吧?比如用個什麽制幻藥什麽的。

可猜測畢竟是猜測,鑒于昨日自己的行為十分詭異,劉煜回道:“不太記得。”

不太記得是幾個意思啊?

宋轶琢磨了一下,将早已準備好的臺詞順口說出:“昨夜你大概是遇上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了,一個人在池塘裏掙紮,是我千辛萬苦救了你,我叫宋轶,你不必謝我。”若果真要謝的話,便以身相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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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後半句宋轶沒有說出來,不是沒膽量,而是兩人畢竟算是第一次正式見面,作為一個黃花老閨女,她應該學會矜持,以免将美人吓跑。

一個人能無恥到這種份上,也實屬稀罕。

好半晌,劉煜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宋轶眨巴眼,劉煜竟然沒異議,看來他是真不記得,太美好了!

劉煜起身,這才發現自己穿着一身打着補丁的衣服,因為衣服明顯尺寸太小,将他整個身體輪廓都勾勒出來,看起來十分不雅。劉煜下意識地扯過床單系在腰間,看似無意地問道:“誰給我換的衣服?”

害羞了這是?

宋轶癱着臉說道:“是我換的,但我是閉着眼睛換的,絕對沒看不該看的地方!”當然,我并不介意對你負起該有的責任來!

不該看的地方?難道在你眼裏本王身上還有你該看的地方?

不!閉着眼睛怎麽換?難不成你是用摸的?

劉煜一想到面前這個混蛋閉着眼睛摸遍他全身渾身汗毛就倒豎,煞氣蒸騰而上。

若此刻宋轶露出什麽女兒嬌羞,劉煜篤定自己一定會一爪子捏死她,可偏偏她那張臉癱得非常标準,被冰冷的銀箔面具一襯,就如羅漢堂裏的羅漢,一副五色皆空的模樣,若是自己計較,反而顯得心思龌蹉。

他确定,自己遇上了一只色中女惡狼。

又沒異議?宋轶心頭歡喜,閉眼換衣服這種橋段分明是哄人的,只有無知少女才會相信,豫王殿下單純如斯,真是可歌可泣啊!

喝了一碗粥,換回自己的衣服,劉煜才道:“把躲在外面偷窺的人都叫進來。”

不需要宋轶吱聲,外面的小乞丐系數進來。

劉煜大馬金刀地在床沿一坐,其他人不自覺地膝蓋發抖想要下跪。小六偷偷看了宋轶一眼,确定這位站得筆直,他們也紛紛站得筆直。

“你們可知道本王是誰,可知道這是哪兒?”

措辭一換,宋轶哀嘆一聲,“這麽快你就想起來了?”唉,話本果然都是騙人的,通常情況下不該是情愫暗生你侬我侬特煞情濃之後才恢複記憶嗎?那樣才能達到狗血滿天飛的沖突效果,這出戲唱得略遜啊。

劉煜輕飄飄地斜了她一眼,這是在提醒本王某些地方還是不該想起的好嗎?所以,本王就活該被你砸破腦袋?

“你是如何救本王的,本王又怎能忘記?”

宋轶默默打了兩個寒顫,端着一臉純良無辜看向劉煜,劉煜選擇無視,對其他人說道:“這裏不是你們該呆的地方,立刻收拾東西搬出去!”

這是給靜姝的安身之所,即便是自己都不敢來叨擾,這些乞丐竟然堂而皇之地不知道住了多久,若非他們是無權無勢無依無靠的乞丐,若非他們住的地方只是以前下人們的房間遠離靜姝的安息地,劉煜殺了他們的心思都有。

一聽要趕人,小六不樂意了,作勢就要上前,宋轶伸手攔住他,自己往前站了站,說道:“眼看就要入冬,沒有栖身之所,難道教他們凍死街頭?這南園小築曾經是豫王妃的別院,她在世時,便收留過不少流浪的貓貓狗狗,也包括無家可歸的小乞丐。”

豫王妃?

這些年,沒人敢在他面前提這個詞!

劉煜猛地站起身,銳利的目光像要将宋轶戳成馬蜂窩,卻被宋轶粗大的神經過濾了。她像是毫無所覺,反而繼續說道:“如果王妃還在,她一定會收留這些無家可歸的孩子。”

這些小乞丐都是機靈鬼,瞬間齊齊跪下,哭得稀裏嘩啦好不可憐。

劉煜頭一次有想殺人卻不能動手的憋屈感。

“本王給你們三日時間,是留還是要腦袋,自己選一樣!”說罷,毫不留情拂袖而去。

宋轶讓小乞丐們留在這裏,自己追了上去。

“你不能這樣,好歹是他們把你拖上岸的,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劉煜頓下腳步,“你是在提醒本王應該将你們一并殺掉滅口嗎?”

宋轶默默一抖,劉煜橫了她一眼,繼續走。宋轶不緊不慢地跟上,試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劉煜終于在她的苦口婆心下再次停下腳步,“本王向來是個仁慈善良的人,看在你這麽費心的份上……”

宋轶心頭一喜,但接下來的話卻打了她個措手不及。

“想必無需三日,三個時辰內,給我全部從泰康城消失!”

宋轶當時的表情是這樣的 ̄□ ̄,所以,這位是真打算徹底封口的意思嗎?就因為昨晚當着他們的面出了醜?

站在門口,看着劉煜遠去,下颌微微一揚,宋轶說道:“吳尚清的案子,我可以幫司隸臺破。”

劉煜腳步沒停,但明顯滞了一下,宋轶覺得有戲又趕緊跟過去,說道:“難道豫王殿下不想知道吳尚清到底想以詐死逃避什麽嗎?這個泰康城還有什麽是他吳家害怕得必須死遁的?”

劉煜終于停下腳步,“你跟畫骨先生什麽關系?”一時生氣,他差點把這一茬兒給忘記了。雖然心中早以确定,但當面證實還是很有必要的。

宋轶微微擡起小下巴,一臉傲嬌地說道:“在下正是畫骨先生……的徒弟。”

果然,劉煜心頭又清明了幾分,“那日在司隸臺義堂刻骨畫像的可是你?”

舉止儀态不像,連身形都僞裝得不一樣,但,看他的眼神卻詭異地相似。

“殿下果然慧眼不凡,其他人都沒認出來,只有你,這,大概便是緣分,你我既然如此有緣,不如……”宋轶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雙眼冒出幽幽綠光,猶如一只大灰狼盯住了一只小綿羊,,即便掩着半張面具,那強大的殺傷力還是讓劉煜狠狠打了個寒顫,他深怕宋轶說出什麽以身相許的鬼話,趕緊打斷她的想入非非,道:“如果你能在三日內破了這個案子,本王可以考慮給他們一個栖身之所。”

宋轶眨巴下眼,這話題轉得略快,半晌才反應過來,“三日?是不是太少?”你确定不是故意刁難?

“本王從不與人讨價還價。”

好吧,看你長得俊,本姑娘就接了!

對劉煜這個決定,司州別駕曹沫很是不解,“雖然屬下很希望司隸臺能将畫骨先生收為己用,但是這個不請自來名字都挂不上的徒弟算怎麽回事?沒記錯的話,這個宋轶是給泰康城冰人畫畫冊的那個家夥吧?”他家殿下是不是被江湖小騙子給坑了?

劉煜卻道:“有沒有本事,試一下不就知道了嗎?”

身為掌權者,有一個道理是必須懂的:越是有本事有能力攪動風雨的勢力,若是不能收為己用,那便只能抹殺。這個宋轶願意為他所用,這自然是一件好事。同樣,她若心懷叵測,敢搞出什麽幺蛾子,他也會毫不留情地讓她從這個世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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