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對峙

我只是惜命。

虞少容跪在冰冷的地上, 眼角挂着淚珠兒,但眼睛卻并沒有紅腫,她故意抽泣了兩聲,偷眼看自己的父親,可惜, 這次, 父親似乎并不打算輕易原諒她。

她在這裏已經跪了半個時辰了, 又冷又餓, 狠心的父親卻連一口水都不給她喝。

“我不是故意推她落水的,是她自己沒站穩!”見父親不理, 虞少容将不知道說了多少次的話又重複了一次。

“夠了!”虞泰平素驕縱她, 可不意味着能驕縱她殺人放火!

被父親一吼, 虞少容吓得抖了抖,但一直驕縱慣了, 從來不知道低頭為何物, “陸青枝不過是個太樂之女, 還是庶出, 本就沒資格跟我們這些大族嫡貴女站在一起。還沒一點自知之明, 竟然口沒遮攔将兄長的事情在禦前和盤托出, 讓兄長為千夫所指, 誣陷虞家, 她萬死難辭其罪!女兒只是一時氣急,并不是真要殺她,這也是她運氣不好, 掉進湖裏!”

“啪!”這一耳光極為響亮,別說虞少容了,連虞泰都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的巴掌,有一絲恍然,他,似乎從來沒打過這個孩子。

趙筠進來,看到的便是這一幕,也愣了愣,虞少容感覺到趙筠的氣息,終于回過神來,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這回是真的哭了。

虞泰手掌收起,卻一時竟有些無措。趙筠掏出手帕替虞少容擦了鼻涕眼淚,虞少容委屈地縮在他懷裏,哭得可憐巴巴。趙筠輕輕拍着她的後背,道:“事已至此,伯父責罰容妹又有何用?被司隸臺的人看見,反而麻煩。”

虞泰嘆氣,“他們兄妹倆若有你一本懂事,我也無需如此憂慮了。如今虞家今日不同往日,為夫大概也替你們兄妹撐不了幾日了。你們還這般不争氣,教為父如何能安心。”

虞少容本來是極委屈的,但聽得父親這般口氣,突然有些被吓到了。她年紀是小,不太懂,但這猶如交代遺言一般的語氣,讓她心頭沒來由地慌亂。

父親的身體一直不好,她是知道的,但她從來不認為父親會真的倒下。父親也不能倒下,他倒下了虞家怎麽辦,她怎麽辦?

“阿爹……”虞少容膝行兩步到虞泰腳邊,可憐巴巴地扯着父親的衣擺,擡起帶着指印的小臉望着虞泰,虞泰一下便心軟了,嘆了口氣,扶她起來,輕輕摸了摸有些紅腫的臉頰,“陸青枝的事,就當沒發生,你先回屋,我有事跟趙筠商量。”

虞少容看了看,這次沒有任性,乖乖退了出去。

門被關上,趙筠将宋轶和韓延平那邊的事情一一禀明,自然沒有遺漏宋轶說的那件事。

刻骨畫像他是聽說過的,玄乎其玄,但似乎這是真的。宋轶能刻骨畫像,說不定她真的能還原易容者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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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泰聽完,眉頭鎖得更緊了。

“你覺得,她會不會是虛張聲勢,想借此引蛇出洞?”

常年在權利漩渦打拼,他們當然會陰謀論一翻,但若萬一是真的呢?何況,目前他們找不到宋轶說謊的目的和立場。她只是一個民間畫師而已,這裏,沒一個人是她招惹得起的。

“不管她是不是真有此本事,且看看再說。我已經派人看守整個院子,若真是引蛇出洞,司隸臺那邊一定會部署人手守株待兔。無論他們如何部署,都不可能逃脫我眼線。”

虞泰點點頭,終于松了一口氣,拍拍趙筠的肩膀,“此事把你扯進來,實非我本意。伯父只是擔心連累于你。”

趙筠道:“是伯父收留我母子二人,若沒有伯父,我母親與我,也許早就死在十年前那場滅門之災中。”

“你母親本是虞家人,你何須見外?”

趙筠的母親是王夫人虞芷蘭的貼身侍女,也是虞家嫡系的家生奴才,王氏一族被滅,義國公虞灏攜家眷于刑臺自刎正名。趙筠的母親若非為了他怕也追随而去,幸而被虞泰阻止,虞泰不但收留了他母子,還将他們視為親人相待,而且是在前朝未覆滅,頂着巨大風險的情況下。

這份恩情值得他以性命相報,不過是以母親所授技藝故弄玄虛,擾亂一下案情而已,實在微不足道。只可惜,他自認為高明的手段,竟然見光死,這着實讓他震驚。

“母親曾說,這洗顏露是王夫人做來畫畫用的東西,母親因為時常幫她制作洗顏露所以才傳承了這門技藝。可宋轶那裏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這是趙筠最大的疑惑。

虞泰想了想,“畫骨先生是一位書畫造詣十分高超的畫師,從宋轶畫畫便可見其厲害之處,姑且不論刻骨畫像,單是那幅朱丹彩墨透視畫足可以稱為巧奪天工之作,當年堂姐可都沒這造詣。堂姐能想到洗顏露的研制,他未必想不到。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可能……”他依稀記得,堂姐未出閣前,很喜歡辦詩畫會,其中有一個寒門子弟,畫畫造詣頗高,那洗顏露似乎是跟他一起做出來的,為此堂姐十分看重他。當時虞家上下都怕這位姿容出衆的堂姐會幹出什麽士庶不宜的事,暗中給那個書生施壓,那人最後再沒出現過。

“伯父想到什麽?”

虞泰搖頭,“沒事。”這些陳年往事,又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人顯然不适合現在拿出來說,但轉而一想,虞泰又道:“洗顏露的事,你可以查查。若畫骨先生與堂姐有關系,說不定能為我們所用。”

拉攏畫骨先生,趙筠有些頭疼了,“那現在宋轶那邊?”

“她若真威脅到我們,殺無赦。”

趙筠領命而去。他需要看看司隸臺那邊的部署是否有變動,由此便能基本判斷宋轶這到底是個局,還是純粹是為了破案脫身。

子時更鼓響起,宋轶依然坐在門口,只是将原本的椅子換成了一張榻,将小幾換成了更高的桌子。院中徒隸和中尉軍将士盡皆側目。

韓延平也還未睡,看着她進進出出有些焦灼,“宋先生這是做什麽?若是累了,回房中歇息不是更好,更深露重,小心着涼?”一個姑娘家,不會是想在門口睡覺吧?太不成體統了!

宋轶搬完,這才抹了一把額間細汗,道:“我只是惜命。萬一幕後主使知道我能破解他易容術,難保不會乘機殺人滅口。想來,在衆人眼皮子底下,他更不容易得手。”

韓延平的那些個腹诽不滿,在聽完這話後便煙消雲散了。他知道很多庶民為活命是不會顧忌什麽禮義廉恥的,士大夫的風骨豈能指望她能有?但宋轶接下這事,多少是因為他,基本的道德良知他還是有的。

“既然如此,那韓某便也在門口陪先生一宿。”

在畫完那個太監等身畫之後,韓延平仔細向趙重陽打聽過刻骨畫像這回事。因為之前只聽京兆尹府尹趙誠提起過,但事情如何他并不清楚,只知是能複白骨生貌這種玄乎其玄的神技,多少會覺得是畫骨先生或者漱玉齋為博名頭吹噓出來的東西。

但趙重陽是當面見識過宋轶如何複白骨生貌,能将一堆碎骨複原出死時模樣,還能将身前模樣畫得一般無二,這種技藝早已超出書畫的範疇,而是真正的神技。

不過幾日時間,這個女子一遍又一遍的刷新着他的認知,這才意識到故步自封的可怕,再細細回想之前自己的各種自恃身份,簡直可笑至極。

宋轶搬好,便坐在榻上,仔細揣摩韓延平那幅畫,心無旁骛,似乎想就此通宵一宿。

院外,縮在陰暗處的孫朝紅瞥了一眼趙重陽,用手勢詢問:她到底在做什麽?這樣大張旗鼓,我怎麽潛進去?你确定她需要我保護嗎?

這分明是要将她拒之門外的意思。她在此蹲了一個時辰了,都沒有找到一絲潛入的機會,這還是頭一次。

趙重陽扣扣面皮,也有些懊惱,為什麽每次碰到宋轶他都會感覺腦子不好使呢?

“這個,也許我們得換個方法。她既然在門口,你且先盯着,只要不出事便好。”

趙重陽悄悄離開,又往劉煜那裏報了一次,劉煜愣了一下,顯然對此也很意外。

“她做事,從來不會無的放矢。”

接下韓延平的麻煩事,無論宋轶是否有能力拆穿易容者真容,性命都會受到威脅,她不會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

但今夜做出來的姿态着實詭異了些。

“我去看看吧。”

劉煜放下手中忙碌的公事,往那邊走了一趟。一進院門,他便意識到中尉軍的站位看似尋常卻并不尋常。

走到燈下,宋轶正在對着那幅等身畫像比劃着什麽。而另一頭,韓延平已經窩在椅子裏睡着了。所有徒隸中尉軍凝神靜氣,竟一絲聲音也無。見得豫王駕到,門口的兩名小徒隸行了一禮,劉煜示意了一下,兩人也沒出聲。

劉煜眼睛盯着宋轶筆下,但注意力卻随着眼角餘光掃描,片刻後,驀地一驚,再度看向宋轶的臉。

不可能!

當時他腦中就閃出這三個字。

宋轶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刮她的面具,猛地擡頭,不期然對上劉煜的眼,眉眼随即露出一個猥瑣笑意,“殿下何時來的?”

一副受寵若驚模樣,仿佛後宮嫔妃望穿秋水終于盼到皇帝駕到一般。

劉煜覺得背脊有點發涼,面皮有點僵,半晌扯出一句話,“聽聞宋姑娘能破解易容術,本王過來看看。”

“原來如此。宋轶定不負殿下厚望。這易容術我已經有譜了。”

“哦?”

“最多明日傍晚,一定能畫出來。”

劉煜點點頭,“那本王期待宋姑娘的好消息。”

宋轶拱手,劉煜走得十分幹脆。

劉煜出來,趙重陽跟了上來。劉煜低聲說道:“那院子,不能進。”

“啊?”

“中尉軍的眼線毫無死角,就算飛進一只蒼蠅他們也能準确捕捉到,何況是孫朝紅這樣大一個大活人。”

趙重陽又懵了,“難道宋姑娘看出蹊跷,才會如此行事?”

劉煜默。

若非他熟悉虞家那些陣法,他也不可能一眼看出中尉軍的部署。這個宋轶是真有如此本事?還是誤打誤撞?

劉煜有些煩躁,一滴水就這樣砸進他心湖裏,明明微不足道,卻在平靜湖面上蕩起了漣漪,久久無法平息。

他知道自己一定是想多了,卻又架不住要往那方面想。

“那現在該怎麽做?”

劉煜深吸了一口深秋涼氣,“不急,她既然敢接下這檔子事,必然是有安排的。暗中觀察,注意配合。”

頭一回,他竟然命令手下去配合一個女子。頭一回他竟然看不懂她布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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