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文宬郡主
一大早, 盧君陌便去找劉煜喝茶。劉煜對着圍場地圖又是比劃又是思索,盧君陌撚着茶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趙筠的事,劉煜頭都未擡一下。
盧君陌有些生氣,“你明知道他是替人頂罪, 為何還要聽之任之?他好歹是安姨的兒子!”
說起來, 盧君陌跟趙筠還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兒時他們可是王靜姝的貼身護衛, 上樹摸鳥,下河捉魚這種事, 都是他們代勞。有這份情意在, 盧君陌再不想過問中尉軍的事, 也得跑這一趟。
劉煜無動于衷。
盧君陌把盞茶一放,聲音重了些許, “陸青枝的案子, 分明是虞少容的過失。趙筠待她如親妹妹, 那也是因為她姓虞, 是靜姝的表妹。”別說趙筠了, 連他每每看到虞少容, 都會想起靜姝, 兩人本是不像的, 但偶爾恍眼看過去,卻又有那麽一點相似,這逼得他不由自主地要對她好。但, 與趙筠不同的是,他沒有跟虞少容同處一個屋檐下,自然對她的品性看得更清楚些,沒有那些牽牽絆絆,也絕對不會因為靜姝的關系而對她抱有不必要的期待幻想。
靜姝兒時是會搗蛋,但絕對不是這種壞心眼的驕縱!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如今安姨就在上林苑,你打算如何向她交代?”
劉煜氣定神閑,提筆在地圖上标注了幾處,再将标注點連接起來,看着幾條線交織的區域,總算吐了一口氣,擡頭,這才道:“此事沒那麽簡單,現在将他摘出來,或許對他來說是件好事。”說罷便将圖紙交給趙重陽,“你帶一千衛尉,從外圍向內壓縮,文宬郡主一定在那兒。”
盧君陌驚了一下,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他差點要将文宬郡主的事情給忘記了。
“中尉軍和司隸臺徒隸搜索了三天無果,你不過看看圖紙,就知道她在哪兒?”
劉煜沒理他,親自帶了人出發,那邊衛尉領頭的正是衛将軍謝靖。
“你說,他們能找回文宬郡主嗎?”長留王問趙誠。
趙誠摸摸下巴,“雖然我也不喜歡豫王,但是卻從來不會懷疑他的能力和判斷力。”
長留王深以為然。
這次有的放矢,不到傍晚,一行人便回來了,同時帶回來的還有文宬郡主和虞孝卿。被劫持的郡主形容狼狽,臉上難掩疲憊之色,而虞孝卿被擡進院子時,已然昏迷。
宋轶站在門口看了看,“還真把人給找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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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的趙筠也開門看過去,焦急問道:“他怎麽了?”
随同而來的衛将軍謝靖解釋道:“中了蛇毒,雖然郡主仁慈為他敷了藥,但餘毒未清,一時半會兒怕是醒不過來。”
啧啧,這虞孝卿到底是倒了啥血黴,擄個人不但沒擄走,把自個還給搭進去了。宋轶不無哀嘆。
這個院子不大,統共就四間屋子可以住人,虞孝卿被擡入宋轶對面那一間,中間也就隔了不足五丈的庭院,從這頭看過去,那邊的情形一覽無餘。
這邊方安置好虞孝卿,虞泰、虞少容乃至安媛和一幫中尉軍心腹後腳便趕到。
因為虞孝卿昏迷,虞泰一行人十分焦躁,文宬郡主親自帶太醫過來時還被人拒之門外,虞少容氣急敗壞地吼道:“你何必虛情假意,若非你冤枉我兄長,他又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場?”
“少容,休得胡鬧!”虞泰及時喝止了虞少容,又拱手對文宬郡主道:“犬子福薄,承不起郡主大恩大德,見諒!”這分明是不相信她的意思。
安媛歉意地看了文宬郡主一眼,終究也沒說出什麽話來。至于另一邊一直站在門口的趙筠看向文宬郡主的眼神格外冷淡。
高貴如斯,她卻生生受了,面上毫無不愉之色,仿佛世間任何東西都無法在引起她心中波瀾。
虞孝卿輕薄郡主,郡主還被擄走三日三夜,誠然對虞孝卿而言是一項重罪,但對她這個郡主而言又何嘗不是一項足可以讓她一輩子被人戳脊梁骨的醜事?
一個女子命運坎坷至此,連宋轶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俄而,安陽郡主耀武揚威地也帶來了太醫,卻被虞家上下熱情迎了進去,這樣的差別對待,更顯恥辱,文宬郡主卻依然沒有任何情緒洩漏。
“你不恨嗎?”
忽聽得聲音,劉婵轉頭看過來,正對上宋轶的臉,盡管戴着面具,她卻感受到一絲關切溫暖,嘴角扯出一抹笑,搖搖頭,“雖然他做了錯事,但是他是為我中的毒,如今人事不省,我如何恨去?”
宋轶拱了拱手,文宬郡主點點頭,轉身離開,在門口處碰到謝靖,謝靖主動請纓道:“我送你回去吧?”
文宬郡主方才還毫無情緒的臉色瞬間冰冷,道:“不必了。”
文宬郡主雖然為人冷清淡漠,但待人卻是十分溫和有禮的,這還是頭一次以這樣的态度拒人于千裏之外。
謝靖聽得一震,魁梧的身軀僵在門口差點堵了門。
宋轶将這些一一看在眼裏,總覺得事情似乎有點超出她的想象。
劉煜進來便見宋轶一副若有所思模樣,看着她臉上的面具一時有些恍然。難道面具不是遮掩情緒的嗎?可這只小色狼戴着面具卻從來不影響她的生動表情。
“看出什麽了?”劉煜問。
宋轶半晌才反應過來,這厮該不會是故意将虞孝卿給弄這裏來讓她充當眼線的吧?她可沒興趣當別人手中随意擺布的棋子。
挺挺小身板,宋轶鄭重說道:“既然虞都尉已經歸案,那我的嫌疑是不是撇清了?”
劉煜丢了她一個冷眼,道:“你,太天真了。”
宋轶:“……”
虞泰對虞孝卿這個兒子非常看重,當天晚上甚至親自留下來照顧。安陽郡主請來的太醫也未曾離開過。
太醫不僅望聞問切還替虞孝卿放了血,将毒血拌進肉裏,給花園中無人看顧的野貓老鼠吃,不消片刻,七竅流血而亡。
虞泰吓得面色蒼白,太醫也一臉岑岑冷汗。
“這毒,怕不止是蛇毒那麽簡單。若真是一般的蛇毒,血毒成這般,虞都尉性命早就不保,這其中一定有其他為他保命的手法,一時老朽也是破解不了的。”
“你說什麽?”
“若不及時為他壓制毒性,老朽怕他會毒發。”事關人命,太醫只能直言不諱。
虞泰神魂一震,突然像是明白過來什麽,掏了銀子給太醫,叮囑道:“此事,還請汪太醫不要與外人說道。”
汪太醫拿了銀子離開。不到一刻鐘,文宬郡主再次到來。虞泰看着昏暗燈光下那個靓麗女子,緊緊握了握拳頭,在文宬郡主到門口時,拳頭松開,臉上挂出一抹笑,熱情地迎了上去。
宋轶坐在門口啃饅頭,将這些看得真切,都忍不住要為這老狐貍的變臉速度由衷贊嘆一聲。老狐貍似乎意識到她的偷窺,迎進了文宬郡主便将門給關上了,一個縫隙都不留。
“呃,小濤濤,虞孝卿是犯人吧?這樣合适嗎?”讓犯人不在司隸臺眼線下,還跟他有權有勢的老爹待在一起,不怕生出什麽意外?
小徒隸薛濤僵着一張稚嫩的俊臉,僵硬回答:“豫王殿下說,放任自由。”
那廂文宬郡主進了屋,感覺到身後的門被虞泰帶上,只淡淡瞥了一眼,“虞将軍可是有話要說?”
虞泰撩袍跪地,“還請郡主救犬子一命!”
“哦?虞将軍是不是太高看我了?我也很想救他,畢竟他是為我才中毒的。”
虞泰卻不理,只道:“汪太醫說,孝卿的毒并非完全是蛇毒,随時都可能發作,郡主與他相處三日卻能保住他性命,一定有非常手段。還請郡主高擡貴手,為他祛毒。”
看虞泰這般,文宬郡主笑了笑,“其實,他本不會中毒。你本有三日時間救他,可惜了,相對于這個兒子,你似乎更在乎自己的顏面更在乎虞家的利益,生生錯過了這三日救他的機會。如今,你又教我如何救他?”
果然……
虞泰冷汗涔涔,再擡頭時,眼中盡是決然,“郡主想教我如何?”
文宬郡主望望窗外,似在思索着什麽,再轉回頭時,笑容暈染到眼底,“再過三日,是虞瑾十年忌日,也是義國公一家親眷的忌日。我,很想念他們。”
虞泰霎時癱軟在地,文宬郡主卻無動于衷,臉上笑容一成不變,徑直走到榻前,拿出銀針找準幾個穴位點替虞孝卿放血。
整個過程不到一刻鐘,虞孝卿的面色明顯好轉,文宬郡主起身,恭敬有禮地沖虞泰福了福,出門離開。
第二日同一時間,文宬郡主再次來看望虞孝卿,虞泰對她道:“我答應你的條件,但是在那之前,有些事情我要去交代一下。”
對這個答案,文宬郡主很滿意,“你只有一天時間了。”
“明天晚上,亥時初刻,我會給你你想要的東西。”
“好。”
翌日,約好的時間約好的地點,文宬郡主見到了約好的人。
虞泰說:“我要先試解藥。”
文宬郡主答:“我無心害他性命,解藥自然不會假。我的要的東西呢?”
虞泰遞過來一只盒子,文宬郡主打開一看,臉色大變,“虞泰,你這是什麽意思?”
虞泰不以為然,答道:“郡主不是說想念我堂兄一家嗎?這,就是他們留下的遺物,權做念想。難不成郡主以為是我陷害他們的罪證?我虞泰做事無愧于心,自然不會有那種東西!”
文宬郡主意識到不妙,轉身欲走,卻被虞泰一個擒拿手給扯住了胳膊,随手一掏,便扯下她的荷包。
荷包裏掏出一只瓶子,裏面果然裝着藥丸。
“那麽貴重的東西,你以為我真會蠢到随身攜帶?”文宬郡主冷笑。
虞泰将荷包随手一丢,“我也覺得郡主不至于如此愚蠢,所以,此刻,我想我的人應該已經在你房裏搜得差不多了。這樣貴重的東西不放在身上,應該也不至于會随手放在其他地方。”
文宬郡主暗道不妙,轉身離去,回到芳華園,果然這邊傳出遭了賊,她二話不說便往內室梳妝臺走去,翻出梳妝盒,看到那只瓶子安然無恙,終于松了一口氣。
可這口氣未松完,一絲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她剛來得及轉頭,眼前便一黑,瞬間人事不省。
宋轶覺得自己只是睡了一晚上,怎麽早上醒來整個世界都天翻地覆了。小小一方院子,擠滿了人,宋轶搬了條凳子才從衆人頭頂看到那邊的情況。
虞孝卿安然無恙地坐在那裏,滿臉病容,安陽郡主和虞少容陪在一側,虞泰義憤填膺,劉煜和趙誠乃至盧君陌都在旁聽。
這架勢分明是要審犯人,只是審的犯人不是虞孝卿,而是文宬郡主。
很快便有小徒隸将文宬郡主請來,她一身素缟,面無半點粉色,更是無波無瀾。
安陽郡主看見她這冷清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尤其是看見虞孝卿見到文宬郡主竟然眼睛還粘在人身上,更是氣憤難當,“姐姐這是給誰奔喪,怎麽穿成這般模樣。”
文宬郡主笑答:“十年忌日,大概已無人再記得吧。”視線幽幽掃過堂上諸人。劉煜、盧君陌神色為之一變,虞孝卿臉色更灰白了幾分。
宋轶一個失神差點沒從凳子上摔下來,不知何時冒出來的長留王扶了她一把,并道:“可否給我一個立足之地?”
宋轶點頭,往旁邊挪了一尺,長留王站上來,一起看向裏面。
虞泰使勁安奈心中戾氣,盡量裝得心平氣和,說道:“今日請郡主來是來當面對質,關于犬子輕薄郡主之事,今日便要當衆說個明白。”
“哦,難道虞都尉所言跟我所言有出入?”
虞泰憋得臉通紅,他沒想到,事到臨頭,這個無恥的女子竟然還如此鎮定自若淡然無畏。
虞孝卿定定地看着劉婵,這個女人,他愛了十年,但結果,她還給她的是污蔑和毒.藥。
他好想問一句,為何要這般待他,為何要對他這般不公,但他害怕她出口的答案會将他打入地獄。緊緊閉了閉眼,再度睜開,眼中的情緒褪盡,他看着她,關閉了心扉,只将預演的臺詞說出口。
“郡主說我輕薄你,這純屬污蔑!”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這,不是我說的。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陸青枝看見的,怎麽能怪在我頭上?話說回來,陸青枝似乎是被虞府的人推入水中淹死的吧?”
全場人又看向虞孝卿,虞孝卿面不改色,說道:“這是郡主開始便布好的局,針對我們虞家的局。那日,我進入圍場不久便被郡主迷暈,直到今日才醒過來,又如何會輕薄于你?更遑論殺人。至于陸青枝看到的什麽,我想,只要有人穿着我的衣服,扮成我的樣子,在樹木遮掩下,難保不錯認。郡主處心積慮做出這些,是因為恨虞家吧,恨我們活着,而義國公一家赴死,恨我們恩寵無限,而你的未婚夫婿含冤莫白。你恨我們這個虞家奪取了那個虞家所有原本該屬于他們的恩寵和榮譽,所以才要在十年忌日讓我們陪葬!”
文宬郡主看了一眼虞泰,笑道:“所以,如果我此時說,義國公府是因為你們而死,便是成了栽贓陷害嗎?”
虞泰道:“郡主傷心難過,我等感同身受,但是,不能因為心中郁憤難平而做出這等錯事,這着實讓人心寒啊!”
氣氛一下變得靜默起來,所有的目光都彙聚在文宬郡主身上,她卻恍若未覺,秋風拂過她的長發,掀起她一身素衣,嘴角淡漠的一抹微笑,像是早已超脫一切。
“既然你們執意如此,這個罪,我便認了。”
“這麽說,姐姐也承認給虞都尉下毒的事?”安陽郡主不依不饒。
“是。”口氣沒有一絲猶豫,猶如一根刺深深紮進虞孝卿心理。
“那個與你合謀假扮虞都尉的人又是誰?”
“他不過是臨時拉來湊數的,你們的目的不是我嗎?如今我站在這裏,悉聽尊便。”
是的,那個人是誰并不重要,對安陽郡主是如此,對虞泰亦是如此,他們需要的是讓虞孝卿斷了對這個女人的執念。
此時此刻,誰都知道,在文宬郡主認罪這一刻,她的一生便随之葬送了。無論是她陷害虞家也好,還是她以自身清白換虞孝卿蒙冤也罷,所有人幾乎看到她悲慘的終點。
“她,是想尋死吧?”長留王的聲音不其然撞入宋轶耳裏,宋轶轉頭看他,長留王嘆息一聲,“十年都過去了,為什麽現在突然要這樣呢?”
宋轶望着文宬郡主的背影,有一絲恍然,“或許她一直在等待機會,可惜機會越來越渺茫,不得已選擇了孤注一擲;亦或許她以為自己能夠放下,可到後來才發現活着只是更多的煎熬。有些東西會随着歲月流逝消散,但有些卻會不斷沉澱,越積越厚重,直到自己再也負擔不起為止。”
“呃?就因為看不慣虞家享用了原本應該屬于那個虞家的一切?”
宋轶看着長留王,沒說話。她突然感覺到了文宬郡主雲淡風輕外表下那種無奈,感受到此刻她看透一切的被迫。
案子仿佛一下就這樣塵埃落定了,宋轶恢複了自由身,但她并沒有搬回芳華園,只是去那裏溜達了一圈,看見滿園争奇鬥豔,突然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虞家在玉湖邊的水榭辦了一場夜宴,邀請貴女公子同堂慶祝,不可謂不高調,華芳園中冷冷清清,在安陽郡主的帶領下,沒人不敢不給面子。
夜闌人靜時,酒宴散去,虞泰喝得醉了,坐在湖邊醒酒。一道黑影抓準了這個時機,漸漸逼近,在她亮出手中匕首意欲沖出去時,不知從哪裏來的一只手捂住了她嘴,将她拉離玉湖。
文宬郡主憤懑之極,看着眼前這個黑漆漆的不明生物,恨不能捅她兩刀。
不明生物卻道:“你殺不了他,只要你一露面,至少會蹿出十個人來抓你個現行。屆時,你的罪名不是陰謀未成,而是刺殺朝廷命官,中尉軍那些人如何肯放過你?”
“那又如何?”
“你拼了個聲敗名裂,卻未傷及對手分毫。這樣死,不值得。”
文宬郡主一怔。
“報仇這種事,并不是非得弄髒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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