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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林之下,站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梅花開得正盛,他靜靜地站在那兒,發上、肩上都是雪花和梅瓣,也不知站了多久。明明年紀已經不算小,見顏舜華和沈雲初望過來,表情竟有些窘迫。

顏舜華呆了呆。她也許多年沒有見過顏正卿。對這個父親,顏舜華并不熟悉,只在兒時見過幾面。後來顏正卿一直守在南疆沒再回來,她只能從姥姥的只言片語之中了解父母當初的相愛相知。縱使姥爺和姥姥對顏家不滿,姥姥提起顏正卿是也都是誇的話,是不想她與父親之間有隔閡。

可惜世事匆匆,眨眼間她已過了需要父親的年紀,他也百事纏身離不得半步。顏舜華雖與顏正卿不親近,但也欽佩和信任顏正卿。有顏正卿在,她們從不需要擔憂南邊。若不是朝廷無力支援,說不定顏正卿還會将青州、越州收回。

馬上就要過年了,顏正卿為什麽會來通州?

顏舜華的迷惑只有那麽一瞬間。很快地,她已經明白過來:她沒有回京,所以顏正卿來了。縱使在顏正卿心中有許多事要重于她這個女兒,但這一刻他挂念着的只有她。

他們父女是世間最熟悉的陌生人。她曾經也會想過,若是自己父親也在身邊會是什麽光景,後來經歷的事情多了,便覺得不見也很好,兩個人都為守住心中想守好的東西不斷努力着,即使不在一起也會明白對方的想法。

只是,能再見到自然是好的。

顏舜華掙開沈雲初的手,邁開小腿兒跑向顏正卿。

顏正卿愣了愣,向前邁了幾步,彎下身讓顏舜華撲進自己懷裏。在那小小的、軟軟的身軀落入自己臂彎之中,小小的、軟軟的手環抱住自己脖子時,這個而立之年的男人眼淚倏然落下,洶湧得難以抑制。

顏舜華感覺有溫熱的淚滴滑落在自己頸邊。她想稍稍退開,卻被顏正卿抱得緊緊的。她的眼睛也有些紅了,不說、不見,不等于不想念,她和顏正卿是相像的,即使京中同樣有自己挂念的人,她還是選擇留在通州,在這邊做更重要的事,一如當初守着南邊不回京的顏正卿。

顏舜華軟聲說:“爹爹別哭。”她把腦袋從顏正卿頸窩裏挪出來,伸手替顏正卿抹掉臉上的淚水。

只是她越貼心,顏正卿臉上的淚就越擦不完。

顏舜華定定地看着顏正卿。

顏正卿再次将她抱入懷中。這一次他的淚止住了,心卻還一下一下地抽痛。他沒有護好女兒的母親,根本無顏見女兒。可是他的女兒這般懂事又這般可愛,他如何舍得不見。顏正卿将顏舜華抱了起來:“晚晚,你帶爹爹去見姥爺好嗎?”

顏舜華正替顏正卿拍落頭上和肩上落着的雪,聽顏正卿這麽說,點了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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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沈雲初這才上前,彬彬有禮地喊:“姑父。”

顏正卿剛才整顆心都挂在顏舜華身上,根本沒細看旁邊的沈雲初。聽到這聲“姑父”,他才細看了幾眼。一看之下,顏正卿在心裏誇了句“好個豐神俊逸的少年郎”。他知道沈家的打算,見到沈雲初之後更知道沈家待顏舜華是怎麽個寵愛法。這恐怕是沈家最出色的男兒吧?

顏正卿說:“多謝你對晚晚的照料。”

沈雲初說:“應該的。”他并不喜歡顏正卿向自己道謝,這顯得他不是能夠名正言順對顏舜華好的人。明知眼前這人是顏舜華的生父,他還是有種顏舜華被人搶走的感覺。

想到是自己做主将顏家來的人趕回京城,沈雲初心底有些心虛,只好默然地到前面為顏正卿領路。

顏正卿卻沒注意到少年複雜的心情。他看着顏舜華利落地翻身上馬,俯身與那匹雪白雪白的馬兒說話,心裏又是酸澀又是難過。

女兒學會說話,他不在;女兒學會識字,他不在;女兒學會騎馬,他仍然不在。可一見到他,女兒就認出了他,還願意伸手抱住他。

他有世上最懂事也最大度的女兒。

他是天底下最不盡責的父親。

顏舜華察覺顏正卿望過來的目光,擡頭看去,只見顏正卿兩眼發紅,眼底溢滿藏不住的哀傷。也許在無數個夜晚裏,顏正卿都懷着這樣的傷懷和自責入睡,第二天醒來又不得不強打精神去應對繁亂的邊事。

守國難守家。

顏舜華說:“爹爹,你今年會在這邊陪我過年嗎?”

顏正卿鼻頭一酸。他說:“當然會,爹爹一定會在這邊陪你過年。”

顏舜華說:“會像別人家的爹爹一樣帶我去看燈會,把我扛在肩膀上,讓我可以把燈看得更清楚嗎?”

顏正卿說:“當然會。”

顏舜華一路上央着顏正卿答應了許多事。顏正卿一直回三個字:當然會。

回到最後,聲音已有些哽咽。

他女兒所求的,不過是天底下所有女孩兒理應有的。

到了沈家別莊外,顏正卿先下馬。轉頭一看,顏舜華正乖乖坐在雪球上等着。他走過去,伸手将顏舜華抱離馬背。

女兒柔軟的身軀一落入懷抱,顏正卿就再也舍不得松手。

有沈雲初領路,一路上沒有任何人阻攔。不一會兒,他們就走到了沈老太爺所在的院落。

沈老太爺正在用木棍逐一掀開花上覆着的稻草,仔細觀察底下的花木有沒有凍傷。聽到腳步聲,沈老太爺回過頭望去。見到抱着顏舜華的顏正卿,沈老太爺臉皮抽了抽,轉身,看花,再也不看向他們。

顏正卿讓顏舜華下地,自己一個人走上前,撩起長袍往沈老太爺身後一跪,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沈老太爺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仿佛不知道他在做什麽。

顏正卿開口說:“是我對不起寶珍。”

聽到這句話,沈老太爺身體抖了抖,拿着木棍的手也在抖。他的女兒啊,他如珍似寶特愛着的女兒啊,嫁到顏家沒幾年,就那麽沒了。他一生不圖名、不圖利,就圖個一家安康,不想竟讓女兒嫁入那樣的人家。

很快地,顏舜華看到一直教她遇事要冷靜的沈老太爺轉過身來,舉起手中的木棍往顏正卿身上打。沈老太爺邊打邊說:“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把寶珍交給你才幾年,你說啊,才幾年!”

顏正卿跪得穩穩的,不閃也不躲。

顏舜華想要上前攔着,沈雲初卻拉住了她的手。

下一刻,沈老太爺深吸一口氣,扔下了手中木棍,再次轉過身背向她們。他的背還是在發顫,仿佛一下子佝偻了許多。

沈雲初松開顏舜華的手。顏舜華會意,跑上前抱住沈老太爺,她人小,矮得很,只能抱住沈老太爺的大腿,胳膊還短,根本圈不住人,偏還努力地抱着,像是害怕沈老太爺會倒下。

沈老太爺心中一軟。他雖然痛恨顏正卿沒有照顧好女兒,但也不至于讓自己外孫女也恨上親生父親。他嘆了口氣,揉了揉顏舜華的腦袋。

罷了罷了,看在這人是他外孫女的父親的份上,他也不為難他了。沈老太爺将顏舜華抱了起來,問:“晚晚,你要不要去京城?”

顏舜華一頓。她看了眼跪在地上沒起來的顏正卿。

沈老太爺順着她的目光看去,說:“起來吧,晚晚在呢。”意思是看在顏舜華的面子上不和他計較。

顏正卿站起來,靜立一旁,也和沈老太爺一樣等着顏舜華的回答。

沈雲初開口:“爺爺……”

沈老太爺一個眼神看去,讓沈雲初把話咽了回去。

顏舜華說:“先生答應讓我進鹿鳴書院了。”

沈老太爺一愣。他說:“先生?哪個先生?”

顏舜華說:“程先生。”

沈雲初也同時開口:“就是我老師,也是鹿鳴書院的山長。”他的話裏帶着顯而易見的急切,生怕說得慢了,顏正卿和沈老太爺就把事情定下來了。

沈老太爺有些吃驚。

顏正卿也聽說過程應星,知道能得到程應星的認可有多不容易。他的女兒竟這般聰明,讓程應星讓她一個女兒家入鹿鳴書院?顏正卿當即表态:“這樣的話,晚晚你可得好好學。”這是決定讓顏舜華留在通州這邊了。

顏舜華松了口氣。

她怕自己的回答會傷到顏正卿。但她現在還不能回京,她要在朔北十二州先埋下一些“種子”。若不能未雨綢缪、早做準備,豈不是白瞎了老天讓她回來這一趟?顏舜華高興地說:“我一定會的!”

顏正卿這麽痛快,沈老太爺看他也順眼多了。他說:“去見一見晚晚的姥姥吧。”他心中對顏正卿有恨,妻子卻不一樣,妻子反倒疼惜顏正卿多一點,覺得他這一路走來實在不容易。

顏正卿點頭答應,伸手要從沈老太爺手中抱過顏舜華。

沈老太爺看向顏舜華。

顏舜華機靈地說:“我自己走!”說着就要從沈老太爺懷裏滑下地。

沈老太爺卻止住了她,将她往顏正卿懷裏一塞。

“去吧,去吧。”

沈老太爺轉過身,背對着所有人,微微仰起頭,讓眼淚順着臉頰無聲地滑落。不能怪他,不能怪他啊,發生那樣的事,誰又想的呢?

誰都不想的啊。

出了院門,顏舜華才問:“爹爹,疼嗎?”

顏正卿說:“不疼。”他有世間最聰明、最貼心的女兒,也有世上最寬容、最仁厚的岳家,把女兒留在這裏,比讓女兒回京城更讓他放心。

與此同時,秉筆太監魏公明得來了通州的消息,說沈家賣起了不少新玩意,有些已經傳到其他地方了。這些魏公明早已知曉,他案上正擺着一副象牙雕的象棋呢,是底下的人孝敬上來的。

魏公明背着手踱步兩圈,招呼左右:“走,我們去看看太子殿下。”說着他低低地笑了,“他回來這麽久,聖上還沒去看過他呢,一定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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