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很快地,鹿鳴書院大多數人都嘗到了西瓜。傅昆神通廣大,竟從李卓然手裏弄到了一整個,帶回去孝敬傅公公。

傅公公年紀大了,本身又怕熱,都躲在莊子裏避夏。見傅昆來了,還捧着個稀罕物,不由坐了起來,說:“昆兒,你帶了什麽回來?”

傅昆說:“這叫西瓜,西邊傳到草原,草原那邊傳過來的。沈家莊子裏種出了一批,我去找他們要了一個,拿回來給爹嘗嘗。”他眸光微轉,含笑道,“這沈家在吃這一道上實在了得,什麽都能讓他們給種出來。”

去年過年時,沈家的豐和樓供應了不少新鮮蔬果,數量之大連傅公公也吃了一驚。雖說禁宮中有暖房,可以在冬季為皇家提供蔬果,但那也只是供給皇家的,做不到這樣大規模供應。

傅公公本就奉命盯緊沈家,見到沈家這種能耐心中暗驚。是以傅昆回來後,傅公公便讓他尋機接近沈家那個沈雲初與他表妹顏舜華,傅昆與沈雲初年紀相仿,應該有機會從沈雲初身上挖出更多事情才是。

聽到傅昆的話,傅公公說:“那是當然。沈家要不是有這種能耐,怎麽可能讓那位記挂着。雖說我已經老了,但那位對我還是很信任的,派我過來代表那位十分在意沈家。”

傅昆雖然不甚相信傅公公的說法,面上卻半點端倪都不露:“爹爹且安心避暑,我會幫您盯着。”說完他親自取了刀,把西瓜切成兩半,利落地将中間的果肉挖出來放入盤中、切成小塊,送到傅公公面前,“這瓜我已經冰鎮過,吃起來冰爽可口,叫人暑意全消。瓜籽不要扔了,來年讓人種下去,我們自己的莊子也能吃上它。”

傅公公點頭,讓傅昆回書院去。

傅昆照着原路回去,忽見路旁的茶寮坐着個妙齡少女,看着似乎是獨自一人在歇腳,實際上周圍幾桌人都在護衛着她。這批人身上有着兇煞之氣,看着就是勇武好戰之人,手上少不得沾過人命。

若是換了旁人,遇到這種情況肯定避之唯恐不及,傅昆卻不同。他天生喜歡刺激,察覺異狀之後反而停了下來,下馬去茶寮要了碗茶。

妙齡少女妙目一轉,目光落到傅昆身上。

傅昆舉止潇灑,仰頭便把一碗茶喝光,對四周投來的目光視若無睹,朗聲招呼店家:“好茶,再來一碗!”

妙齡少女蹙眉看了看碗裏的清茶,模樣平平無奇,香氣也平平無奇,為何這錦衣少年竟誇它是好茶?莫不是有什麽她嘗不出來的妙處?

妙齡少女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發現口感有些澀,加的香料也不好。中原人的口味真是古怪!

第二碗茶上來了,傅昆卻沒急着喝。他已從這少女的神色裏瞧出端倪。這少女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中原人。她帶着這麽多侍衛,顯然是要到這邊來做點有趣的事——比如綁個相公什麽的。

傅昆心中一樂,目光落到那妙齡少女臉龐上。這少女長得這般漂亮,便是不綁恐怕也有不少人願意跟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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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昆敲敲桌沿,沉吟片刻,站起來端起茶走了兩步,來到了少女身邊。

四周的侍衛都警惕地看着傅昆,有的甚至已經拔出劍。

傅昆泰然自若地坐下:“姑娘一個人?”

妙齡少女眉頭一挑,并不說話。

傅昆莞爾:“我猜猜看。”他擱下茶碗,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着,“你不說話,不是因為你不想理我,而是你聽不懂中原話,對嗎?”

妙齡少女驚愕地看着傅昆。

傅昆這些話,是用草原語說的!

傅昆說:“沒什麽稀奇的,在我們那兒,能像我這樣說草原語的人絕對不下二十個。”他雖不是學習會的人,但也有辦法弄到學習會的“教材”,這草原語他已經學了一段時間,也算成效斐然。難得有機會用一用,傅昆自然不會放過。

傅昆說得雲淡風輕,卻在妙齡少女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中原竟有這麽多人能說草原語嗎?而且說得這般好!

妙齡少女說:“你是誰?”

傅昆說:“我是誰不重要。”他端起茶喝了一口,姿态從容又悠然,“重要的是不管你想做什麽,都必須有我的幫助才能做到。像你現在這樣莽撞,絕對不可能成事的。”傅昆掏出一個令牌放到桌上,“你若是碰壁了,就拿着這個到東街三巷找那裏的人,他會告訴我的。”

妙齡少女滿腹狐疑,但傅昆已施施然離去,只留給她桌上那個令牌。

妙齡少女瞪着令牌半天,最終還是把它收了起來,口裏嘟囔:“中原人真是奇怪!”

她可是要把人迎回聖山的,那人在聖山腳下長大,怎麽會不願意回去?

妙齡少女抱着這樣的想法,開始想辦法接觸“那個人”。

從被人窺探的第一天起,李卓然就察覺了對方的存在。

李卓然不動聲色地觀察數日,确定了對方的身份。在對方現身前,李卓然繞到了他們背後,将少女身邊的侍衛統統制服。

少女吓了一跳,然後興奮不已。這樣的身手即使在草原之上也是罕有的,不愧是要接掌聖山的人!少女說:“你就是罕裏大君的弟弟!我們要找的就是你!大君生前拼死護下你,就是為了給我們青狼族留下一線生機!”她虔誠地禱告,“啊,青狼在上!我終于找到罕裏大君的弟弟了!”

李卓然皺起眉頭。

少女說:“你這就跟我們回去吧!”她說完又覺得自己對未來大君不夠尊重,連忙改口,“請您和我們一起回聖山去,繼位儀式已經準備好了,您回去後馬上就可以舉行。”

李卓然淡淡地說:“青狼族早就不複存在。”他雖不在草原,卻也知曉草原大勢,鞑人勢大,青狼族只剩一些散兵游勇,根本成不了氣候。他若回去了,只不過是背起一群注定走向滅亡的亡命之徒的命運而已。

少女見李卓然眼神冷漠,心霎時掉進谷底。

難道那個可惡的中原人說對了?她沒辦法把罕裏大君的弟弟帶回草原去?

這怎麽可以!

少女眼眶濕潤了:“你胡說八道!聖山還在,狼群也還在!青狼族自然還在!”

李卓然說:“你眼前這片土地,經歷了無數朝代。如今那些朝代、那些人都已不在,這地方卻還晝夜不停地孕育着無數生命。所以聖山和狼群并不屬于青狼族。那是上天給人們的饋贈,我們有幸占有了它們那麽多年,如今該把它們還回去了。”平時李卓然定然不會說這麽多話,可他不想和這些人糾纏太久。

少女怔怔地看着李卓然。

這少年受了中原人的熏陶,心中早已不把自己當草原人。可是他的雙眼是那麽地碧綠,看起來如同聖山之上的湖水。他分明是青狼族的少主啊!他若是能回草原去,青狼族就不會滅亡!

少女說:“才不還!才不還!憑什麽要還!別忘了,是罕裏大君舍命救你的!若不是罕裏大君一力抵擋鞑人,你哪能逃到中原!”

李卓然冷靜地說:“即使不救我,他也會死的。他救我,是為了他心中未了的心願。”

他母親是被擄到草原的,他從小就冷眼看着周圍的人一個個成長成草原中的強盜,從不願與他們為伍。

那位同父異母的兄長雖然救了他,但絕不是因為他這個人——而是因為他是青狼族大君僅剩的血脈。

少女沒想到李卓然會這樣漠然,她氣急敗壞地說:“忘恩負義就是忘恩負義!說那麽多理由做什麽!罕裏大君白救你了!我就知道你們中原人是這種東西!”

李卓然轉身就走。

少女氣得直跺腳。

接下來少女未在出現,李卓然卻還是有些不安。

西瓜快吃完了,李卓然開始清掉莊子裏的蔬菜,在莊子裏搭起了欄架。

沈家不需這莊子的收成來繳稅錢,種什麽都可以。上次顏舜華說想種葡萄,李卓然一直記着。他找不少人問了,發現在冬天之前都可以下種,春末和夏末都是很不錯的選擇,因此他趕在西瓜瓜期結束之前開始搭建葡萄架。

顏舜華從書院回來,夕陽西下,涼風習習。

李卓然正在田埂間忙碌。小半年過去,李卓然似乎又長高了,看着比中原的成年人都要高。

顏舜華跑了過去:“卓然,你這是在搭葡萄架嗎?”

李卓然轉頭看向顏舜華,心中稍定,點頭說:“上次姑娘說想釀葡萄酒。”

顏舜華沒想到自己随口一提,李卓然就真的去辦了!她說:“那得着手建個酒坊了。我再去問姥爺要點酒引,要不然我們可沒法子釀酒。”

李卓然“嗯”地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事情交給李卓然,顏舜華自然是放心的。等姥爺那邊的玻璃再做得好點,可以弄些玻璃瓶,盛上那紅紅的葡萄酒,拿到京城和江南賣個好價錢。那些富庶之地的錢最好賺!

等葡萄全部種下去,天也開始涼了。眼看不再有夏日酷暑,書院決定組織馬球比賽。學習會和君子社都組織了兩隊人馬,決定在馬球上一拼高下。

潘成金這段時間被李卓然的強悍折服了,力邀李卓然到書院裏來進行“技術指導”。

馬球比賽還在籌備中,石崗村和沙田村卻到了秋收的時刻。這一次他們上繳稅錢都特別幹脆,比其他村的動作都快。

沙田村出的果子酒在豐和樓很受歡迎,下邊不少酒肆都向豐和樓要了這種酒。名氣打出去了,傅昆也沒有把果子酒從豐和樓收回去,而是繼續勻一部分利益給豐和樓,繼續在豐和樓那寄賣。

沙田村的境況漸漸好了起來。

而石崗村的收成雖然仍是不好,但灰泥已經賣出了不少,村裏人都忙得腳不沾地,日以繼夜地趕工,生怕動作慢了馬上要到手的錢就飛了。這樣的緊迫感帶動了周圍其他幾個村莊,他們那邊的良田雖然比石崗村多,但也不缺灰泥原料,于是都跟着石崗村忙活起來。

林州丞被拉來當“評委”,他最初了解到顏舜華和傅昆的賭約,只覺是兩小孩在胡鬧。見到兩邊繳上來的稅錢,林州丞還懷疑是他們兩個人好面子給墊上的,悄然微服私訪,到兩個村子去一探究竟。

到了地方,林州丞驚愕地發現這兩個最窮最困的村子徹底變了樣。一直到回到府衙,林州丞還是渾渾噩噩的,見了沈大郎都還緩不過神來。

沈大郎詫異:“什麽事讓林兄你這麽丢魂落魄?”

林州丞嘆了口氣,說:“沈大人,你有個了不得的外甥女啊。”原以為那孩子也就和自己女兒一樣只是有些才情而已,不想她竟能做出這樣的事。即使他身為州丞,也無法在短短幾個月內讓一個村子——甚至周圍幾個村子出現那種翻天覆地的變化。

沈大郎知道顏舜華在書院那邊鬧騰,卻不知顏舜華到底搗騰出什麽東西來了。

等聽林州丞說完,沈大郎心中暗暗苦笑。傅昆,那可是傅公公的養子,顏舜華怎麽會和對方打賭?恐怕是沈家這棵大樹樹大招風,把傅昆給招來了吧?想到那日沈老太爺把他們叫過去,向他們說出那樣的驚天秘聞,沈大郎嘆了口氣。

沈大郎習得這一身武藝,又熟讀萬千兵法,自然是為了保家衛國。得到聖上重用,沈大郎心裏是高興的。卻不想聖上在放權給他的同時,竟也這樣猜忌着他與沈家。

若是他自以為聖恩浩蕩,将軍政大權一把攬在手裏,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吧?

沈大郎說:“随她鬧。”

林州丞看着沈大郎,心中有些驚詫。以往沈大郎還不曾成為威武大将軍、不曾兼任州牧,可從來沒有這樣灰心喪意過。那時候沈大郎就是個兵痞子,敢攔着他和陶寬的車架要軍費,陶寬不知罵了沈大郎多少遍,等喝醉了,卻又哭了起來:“幸虧有他,幸虧有他……”

在陶寬心裏,沈大郎是通州的救星。

瞧見沈大郎如今的模樣,林州丞心裏很不好受。他突然想到了自己,他這些年來在別人眼裏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一時兩人都不再說話。

傅家和沈家都有馬場,馬球比賽用的馬由兩邊自己去挑。即使是學文,騎射也是必學的,只是平時寒門子弟都只能用書院中公用的,在家時也沒有多少機會練習。

顏舜華表示這次去挑的馬都可以留給馬球隊成員自用,大夥都興奮極了。

這次沒報上名的,知道可以擁有一匹自己的馬也都蠢蠢欲動。

下次馬球比賽的名額幾乎都變得搶手無比。

顏舜華和沈雲初帶着人浩浩蕩蕩地出發,去牧場挑馬。東華郡王有了他的煤球,本來是不需要去的,但他好像對沈家的馬場很感興趣,于是就跟着一起去。

一路上顏舜華偶爾會看東華郡王一眼,見他容色極佳,沒有咳血,也沒有氣喘籲籲,上馬、騎行都潇灑自如,與從前截然不同。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東華郡王。

當初她所認識的那個東華郡王,不過是被病痛絆住了腳步而已。

馬場一到,顏舜華就讓人領着其他人去挑馬,自己與沈雲初、東華郡王在馬場中信步閑行。東華郡王看了一圈,說道:“這裏養的大多是民用馬,有通州軍用的馬馬?”

沈雲初心頭一跳。他知道東華郡王來歷不凡,但東華郡王這段時間吃住都在書院,沒有表現出半點不滿和半點不适,倒讓他有些瞧不清了。他說:“自然是有的。”說着他腳下轉了個向,竟真的帶着東華郡王往另一邊走去。

顏舜華也跟着過去。

比起民用馬,通州軍用的戰馬顯然健壯許多。只是比起雪球和煤球總是差了點。

東華郡王仔細看了許久,轉頭說:“這馬比不過鞑人的馬。”

沈雲初說:“那是自然。雖然我們有從草原人手裏買馬,但他們也不會把最好的馬給我們,我們只能想辦法盡量留下好的馬種。”

東華郡王說:“我倒是知道一套養馬和留種的法子,若是你們願意的話可以照着試試。”

東華郡王的語氣雲淡風輕,沈雲初神色卻慎重起來。他望向東華郡王:“當真?”

東華郡王說:“自然當真,我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

沈雲初說:“要是真有好的法子,我們自然願意試。”

顏舜華說:“對,姥爺一定會答應的!”

東華郡王說:“那我回頭把法子寫出來。”

三人與大隊伍會合時,其他人都已經挑好馬。李卓然一直在旁指導,見顏舜華三人回來了,禀報說:“挑完了。”

顏舜華翻身上馬:“那我們回去了!”

得到了好馬的衆人滿臉是笑,歡喜地跟着上馬:“回去了!”

不知誰先起的頭,組成馬球隊的生員們迎着風齊齊唱起歌來,飒爽的歌聲飄散在初秋的涼風之中,洋溢着少年人獨有的朝氣。

李卓然在最前面領路,覺得心中也歡喜不已。他所要的不多,只求這樣的日子能長久一點——再長久一點。

什麽聖山,什麽大君,什麽草原,他一點都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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