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馬六甲海峽(1)
第67章 馬六甲海峽(1)
印度洋 馬六甲海峽
海面就像是一面鏡子, 無數條船只在其中畫出道道波紋。
馬六甲海峽是全球最繁忙的貨運港口, 更是東亞大國的生命線,所有從印度洋到太平洋的船只都不能繞過馬六甲海峽, 在其中穿行的貨輪, 80%以上都屬于中國,它是中國海上石油生命線最重要的一環,正是這條航線讓新加坡成為了舉世聞名的富裕小國,不過, 兩國關系一向若即若離, 新加坡雖然由華人作為主體, 但一向和大陸并不親近, 這個國家設有美軍基地。
在馬六甲海峽, 目前還只有新加坡港,泰國的克拉地峽,以及馬來西亞的皇京港這些潛在的競争對手, 都正在建設之中。
“克拉運河肯定是聚寶盆,可惜, 這幾年泰國局勢非常亂,軍方、政府和皇室的矛盾已經快按不住了,老國王去世以後,政局走向何方還不好說,像這種實際上各地軍閥割據的國家,政策肯定是沒有持續性的,資本也沒膽量投這種體量極大, 回報期很長的項目。”
快靠近新加坡港了,船只越來越多,天邊能望見的旗幟和小點從沒斷絕過,劉工背負雙手,很有興致地指指點點,“就像是高速公路網、高速鐵路網,這些都需要一個穩定的,有遠見的政權提早布局,其中最快見效的項目,恐怕也要十年。”
馬來西亞的皇京港就是這樣一個項目,皇京港的地理位置較新加坡并沒有更好,不過,它不愁沒貨輪上門,馬來西亞的政權更穩定,看得也更長遠,這幾年,中國資本和當地政府合作緊密,很少有人沒聽過新加坡旁碧桂園的項目,不過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皇京港非常巧合地由中國企業承建,這個消息傳出以後,新加坡的身段就柔軟了許多。
“十年,也許是五年以後,這個港口的泊位就不那麽緊俏了,”劉工說,“新加坡的心情當然可以理解,不過,以我們的心情來說,克拉運河、皇京港、新加坡港,總是更歡迎多一些的選擇。”
他們正在通過新加坡港,所以航速不快,這批回國輪換的護航艦并不會在新加坡停留,他們自有補給艦運送淡水和油品,渡過馬六甲海峽以後,很快也就能到達本國的海軍基地,正是因為有這些新建成的基地為依托,投資擴建皇京港的時機也才終于成熟,這些事,看似與普通人的生活毫無關聯,但最終都會以令人難以想象的方式滲透進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菜價、油價甚至是房價,石油是現代工業的血液,這條海上大血管一斷,和它相關的所有制成品都會漲價,當然沒有人願意時刻生活在這樣的恐懼中。
如果是以前,對這樣的話題李竺并不感興趣,但在這麽多國家之後,劉工所談的一切,她似乎都刻骨銘心的懂。李竺憑欄遠眺,好像沒聽見劉工在說什麽,而是默默地望着遠處的小黑點,它漸漸地靠近了——是一艘美國軍艦,應該是執行完日常任務,駛回海軍基地的。
美國國旗在遠處招展飄揚,兩艘艦艇隔着幾海裏擦肩而過,雙方都很平靜:在近港海域,船只稠密,這樣的相會十分常見。劉工等船走遠了才笑着說,“不用怕——資料已經送出去,以現在的局勢來說,上了船,你肯定就安全了。”
說是這麽說,但這麽多Flag都樹過了,這種本能的戒備與緊張,恐怕是一輩子都很難揮去了。護航艦的住宿條件不知比貨輪好了幾倍,他們也受到格外優待,被分配到較好的宿舍區。
飲食營養均衡,頓頓有菜有肉,高蛋白高澱粉悉聽尊便,上船不過一周,輕度營養不良已經被完全治愈,但從食物匮乏地區走過的印象卻留了下來,李竺前幾天喝水的量比之前都大了很多,不過,還好,醫生初步做了檢查,她的身體機能都還健康,在刀鋒上滾了個遍,居然歸來仍是少年。
“一時間還是很難調适是吧?”她一直沒說話,劉工也完全不介意,這個人天生懂得調節氣氛,就像是不知什麽叫做尴尬,“其實都是會适應的,人的潛能比想象得要高多了。可能很多事都是粗看很難,就像是長跑,300米就累了,10公裏真的能行嗎?但是真的習慣一段時間以後,大多數人最終都能适應的。從300米到10公裏,花不了你三個月的時間。”
這是在給她信心嗎?李竺有點想笑,“劉工,你想說什麽就直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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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沒想到,劉工居然會親自陪他們回國,扯着回國探親當借口——還抱着他工程師的名號不放,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依然不肯說穿,仿佛這樣對大家都能有個交代。當然很多事也不能去問,李竺就從來不問自己怎麽在沒護照沒出入境章的情況下登上護航艦,又是以什麽身份搭船的。聯合國維和部隊沒有政治立場可言,不論是什麽國家的軍隊,執行維和任務時都絕對中立,唯一的目标只是為了維護當地的基本和平,她那天什麽也沒看到,其實是憑着愛感動了K,讓他吞槍自殺。
那鋪天蓋地的茫茫黃沙,大漠中的冷月,貨輪上的夕陽,似乎又和眼前又圓又大的落日重合,她的思緒有一瞬間的飄忽,幾乎沒聽清劉工的話,“……回歸社會,肯定是比較困難,尤其是剛回去的那段時間,還是建議你低調處理,我了解了一下,你本來是做經紀人工作的,經常要在媒體前露面。為了安全起見……”
這些建議李竺當然非常理解,她也絕不會逞強,世界規律只會在位面之子身上例外,而她自認從來沒有這個命。“我會配合安排——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們得低調多久。不用太精确,就随便估計一下。”
劉工猶豫了一下,不答反問,“李小姐,U盤裏裝的是什麽你知道嗎?”
“不知道,不感興趣。”李竺毫不猶豫地回答。“對我來說這不重要。”
“真的?”
他們為這U盤出生入死,不情願地走過了一段異色旅途,到最後更是從沒想過自己能平安回家——能站在本國的大艦上,重新踏上這流動的國土,往家鄉駛去。這U盤曾是他們生活的某個目标,他們多少都在它的歸屬上寄托了一部分的情懷,但現在,它真的已不再重要,李竺搖搖頭,“它就像是個麥高芬——電影術語。”
“重要卻無用的引子,是嗎,內容并不重要。”沒想到劉工居然很博學,他說,“那只是電影,現實裏,麥高芬是非常重要的——得感謝你們,帶回了這麽寶貴的情報。既然你還不知道U盤的內容,那我也不便告訴你,只能說,這件事大約會在明年年底有個結束,那段時間,美國會有大事發生。”
他的語氣含含糊糊,充滿了暗示,讓人很容易就能産生聯想,李竺想了一下,不禁脫口而出,“需要這麽久?”
“不久,一切剛剛好,甚至可以說是堪堪趕上死線,我們已經把資料複制了一份,用傅展的名義傳給了盜火者。他們自然會繼續忙活的。”劉工說,又笑了笑,“當然,是有選擇的複制。”
“有選擇總是好的。”李竺喃喃說。
“不錯,有選擇總是好的,必須感謝你的努力,你和傅展的冒險,讓我們有了選擇的權力。”劉工突然正式起來,他很慎重地說,“你們讓很多事都變得不再一樣了,這是确确實實,因為你們兩個人發生的改變。”
他太知道怎麽煽動人心了——也對,劉工自己就是這樣的人,對他們來說,錢并不重要,能對世界施加的影響才是。如果不是和傅展相處久了,李竺真會被他說得熱血起來,現在,她只是笑了笑,在晚風中掠了掠浏海,不再答話,也不叫劉工看出她到底動心沒有。
氣氛沉默下來,但并不尴尬,過了一會兒,劉工問,“不能繼續做經紀人了,接下來打算做什麽,休息一段時間?”
“嗯,是該好好休息一下了,”李竺不會被他當傻子一樣忽悠,但并不是對他有敵意,事實上,她很欣賞劉工,某種意義上也理解他,她吐露少許真實想法,“也重新考慮一下,以後該怎麽走……這件事以後,肯定無法完全回到以前了。”
身體是毫發無傷,靈魂呢?她算是比較适合這種生活的人,但這也并不意味着她會毫發無傷,只有李竺自己知道,多少個夜晚,她醒來時都是一頭冷汗,這段旅途注定糾纏着她,就像是幽靈,總在她繁華富麗的生活裏露出半張臉,提醒着她,這世上有多少人正在死去,他們的文明又有多麽虛假。
他們又沉默了下來,共享着同一種若有所思的憂郁,劉工像是也想起了什麽,他慢慢地說,“……确實,這件事以後,人生肯定是和從前不一樣了——再也不會一樣了。”
李竺不感興趣的時候,他說個不停,感興趣的時候倒不多說了,像是失去了所有興致,沉默半晌,只是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到南沙以後,我就要先離船了。不過這段時間都會在國內,你有任何需要人幫忙的地方,都可以給我打電話。”
“謝謝劉工。”
“應該的,”劉工說,“有什麽想法,也歡迎給我打——其實,你這麽聰明,我想說什麽,你早猜出來了。”
李竺只是笑,手指間把那張名片玩來玩去,不經意間就玩出了匕首耍刀花的感覺,劉工指了指她的手,“真的很有天賦。”
他舉起手揮了揮,轉身踢踢踏踏地走了,看起來就像是每一個奔波于中非之間的社會人一樣,臉帶曬痕,平凡中透着一絲疲憊。李竺目送着他的背影,又垂下眼簾看了看那張樸素的名片:什麽職銜都沒有,就只有個簡單的名字和電話號碼。
“他和你說了什麽?”
細微的腳步聲傳來,傅展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到了她身後,皺着眉頭問,臉上有點不信任的表情,李竺看了就想笑,索性把劉工的說法借花獻佛,“你這麽聰明,早猜出來了吧。”
應該是猜出來了,不然也不會迫不及待上來打探,傅展的眉頭皺得緊緊的,疑慮地一瞥她,“你打算答應?”
這表情透着不贊同,也有點無奈,像是知道自己無力去左右她的決定,李竺抿着唇笑,頂她一句,“你這麽關心做什麽?”
他倒被問住了:一個星期的航程,傅展大部分時間都神龍見首不見尾,也不知是不是真有事情要忙,還是見了她尴尬,倒不如避而不見。
其實,傾城之戀,很多時候只有傾城才能相戀,脫離了那種緊張的環境,荷爾蒙平複下來以後,激情一退,兩個人的關系也就無法持久,最終都會自然而然地失去聯系。更何況,他們之間,原本也不能說是相戀,成熟男女一起打發時間,沒許諾就不算正式關系,這應該也是約定俗成默認的一條規矩。現在回歸正常社會,兩人的分歧顯現出來,大家退回朋友的關系,其實也沒什麽不好。怎麽說都同生共死過,不管對方是誰,李竺都只有希望對方好,愛意會淡化,但這種過命的交情卻永不褪色,她沒什麽放不下的,也不至于還要故意刺人一句,給他難堪。
但傅展是不同的,傅展現在想得也和別人不同,她知道,她再清楚不過——她一直都是很了解他的,從他們還是經紀人和總經理的時候,在他們還是敵人,他的一切還是個迷的時候,她就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本性,這男人很自私,只有一點點基本的人性,感情也不充裕,所以,他也一定不喜歡愛人。
“過了新加坡,很快就要到家了吧。”她說,避開了這尴尬的沉默,主動為傅展緩頰,“回家以後,你打算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
“可能是去外地休息一段時間,在國內好好走走。”傅展有些荒唐地說,“心太亂了,靜一靜吧。再說,老子可沒興趣給別人賣命,你要去就去,反正——我是不去,避避風頭也好。”
他還是不肯看她,就像是做了虧心事,垂死掙紮,李竺忍不住要笑:跑了這麽久,現在好不容易回國了,還要再跑?
“挺好,”她說,視線還在海天一線之間,“好好玩,這一次沒人陪了,自己也要小心。”
要跑的人是她,可她雲清風淡,不滿意的人也是他,傅展皺眉,“你就這點感想?”
“還能有什麽感想?”李竺笑了,莫名其妙啊。
傅展盤起手,斜飛着眉毛,他的臉在夕陽裏閃閃發光,低調的氣質也鑲上邪氣的邊——他真不如秦巍英俊,但有人的魅力,不是在臉上的。
是有點小情緒了,問得有點賭氣和挑釁,“就不怕我跑路了就再不回來了?”
什麽關系都沒定下來,跑了又怎麽樣,回不回來,她該關心嗎?
他們間的一切,依然懸而未決,沒人率先說破,就像是一局預備中的游戲,傅展已擺出姿勢,她一表态,他就要逃,也許要逃到他感覺足夠安全了,才會回來撩一撩,但李竺不會随任何人起舞,她含蓄地說,“不是說過嗎,讓我等着你,你一定會回來的。”
這語氣,委婉又自信,說得是他們兩人,又不僅僅止于他們兩個。她回過頭抓住了傅展的眼神,兩人的眼神隔空相會,她的表情,平靜而從容,透着那麽胸有成竹,傅展卻充滿了疑慮,他顯得腳步踟躇,像是在想象中已經跨前無數步,卻又在下一秒退了回來,這是他很陌生的領域,之前從未涉足過。
李竺看得情不自禁地微笑,她輕聲講。“現在我們到底誰慫,傅先生,你說說?”
傅展竟無言以對,在她面前,有一瞬間喪失與生俱來的從容,尴尬得就像個小孩,李竺微微地笑,但卻沒有擡一手的意思。
“你會回來的。”她篤定的說,傅展一陣沉默,他很不服氣——但看得出來,卻也沒有反駁的底氣。
他只好慌亂地轉移話題,“剛才站在這裏盯着新加坡猛看——難道你沒去過?”
“是啊……”話到這裏,已經說盡,這只無腳鳥,不能捉得太緊,最好還是讓他自己往回飛,李竺重新把注意力投注到遠處。
他們正在經過新加坡港,雖然不靠近,但依然能從風景中看出人為幹預的細節,遠處像個小黑點的港口,從遠到近的點點黑帆,貨輪滿載着石油和大宗商品經過這裏,把新加坡滋養為世界上數一數二的文明國度,這個只有300多萬人的小國家富得流油,其中的居民恐怕難以想象蘇丹那種國家的生活,對他們和沙特那些王子而言,富饒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但石油總會有賣完的一天,港口也會被取代,這世界就是這樣,沒什麽永遠,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個殘酷的事實——興起與衰落都由不得自己,很多時候,能挺多久全看運氣。大國的中産階級當然也難免焦慮,他們渴望活得尊嚴,但生于小國,命如飄萍,尊嚴過分奢侈,大部分人想的,是該怎麽活下去。
這是一種不知道比較幸福的常識,明白了以後,無能為力的恐慌感将從此揮之不去,你的貧與富,不僅僅靠自己,也由歷史進程決定。
可歷史進程,那無可阻擋的大勢,又由誰來決定呢?
“我在想……”她幽幽地說。
那些大勢中細節的操盤手,都在忙着什麽呢?
是和劉工一樣,疲憊而平凡地走在世界的每個角落,一臉的風塵,還是在整潔的會議室裏,面帶微笑地朗讀着工作報告,是身穿晚禮服周旋于達官顯貴之間,還是手邊熬着咖啡,坐在電腦前抹過臉,重新開始在鍵盤上輸入代碼,又或者是在紅海的小鎮邊曬着太陽,思考着生命的意義?
“我在想……”
那麽多想法掠過腦際,最終說出口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感慨,李竺迎着一整個金燦燦的天地,輕輕地說,“我在想,走過這麽多國家,其實我們還是沒有去過一個大國。”
“什麽算是大國?”傅展問,重新開始閑聊,他松了口氣。
“壓得周邊地區喘不上氣的就是大國。”李竺說,“主權艦隊不會被‘誤擊’的就是大國。”
她望着遠方,好像已經透過新加坡看到了那最熟悉的城市,她曾在其中生活了十幾年,卻好像從未看清它的模樣,這座嗆人的城市,遠遠稱不上幸福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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