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共舞
安靜的客廳, 一口棺材似的黑木匣子擺在駝色提花地毯上, 被天花板倒垂的水晶吊燈映照出漆亮的光澤。
季沉宣幹脆利落地将黑匣上的素白花瓣撫掉,扭頭望向蕭池,後者一臉無辜地撓撓頭, 對自己的審美再次被吐槽, 還挺委屈似的。
季沉宣哭笑不得地嘆口氣:“你弄什麽盒子打包禮物不好, 非要弄得像個棺材, 這綢緞, 這白花兒……你真是個審美鬼才。”
“鬼才?”蕭池眨眨眼, 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在誇我嗎?”
“……算了。”
季沉宣放棄了跟他辯論審美問題, 直接把棺材、哦不, 木盒打開,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虛拟偶像蕭池的等身仿真玩偶,靜靜躺在柔軟的雪白絨毯上,一襲華麗的中世紀歐洲貴族宮廷裝, 奢侈精美的手工刺繡, 領口袖口層疊墜着荷葉蕾絲花邊。
仿佛童話世界裏沉睡的英俊小王子。
季沉宣定定凝視着這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再看看一旁趴在木盒邊緣的蕭池,一種荒誕不經, 又啼笑皆非的感覺,驀然湧上心頭。
跟身為真人的蕭池朝夕相對這麽久, 他居然連虛拟偶像的容貌, 都快忘了。
“你還記得你欠我一個玩偶?”季沉宣望着他, 輕聲開口。
蕭池立刻點點頭,歉然道:“我頂替了你的玩偶,才住到你家來,本來老早就想重新買一個還給你,可是那家玩偶店的老板一直斷貨,前些日子才終于被我等到一個!怎麽樣,喜歡嗎?”
季沉宣意味深長地一笑,答非所問:“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什麽意思?”蕭池莫名其妙。
“意思是……”季沉宣板着臉,用不容置喙的語氣命令:“從明天開始,書房裏關于社會風俗類的書,每天看一個小時。”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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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玩偶抱出來,季沉宣令家居智能安娜趕緊處理掉那口不吉利的大木匣子。
蕭池目送自己精心挑選的“包裝盒”孤苦無依被拖走,可憐巴巴地朝它揮了揮小手帕,趴在窗口碎碎念:
“人類真善變,明明每天都穿着黑白色的衣服,用着黑白色的家具,怎麽躺到盒子裏,就不喜歡了呢?真是的,唉……”
季沉宣被他噎住,往他嘴裏塞了一顆棒棒糖,堵上這張喋喋不休的嘴,黑着臉拿出家主的架勢:“這兒我說了算。”
蕭池鼓起半邊腮幫子,無可奈何地一聳肩,嚼着棒棒糖含糊道:“吼吧吼吧。”
季沉宣送的那架水晶鋼琴,被安置在複式客廳的一角,香槟色螺旋流蘇水晶燈從二樓天花板垂墜,與正下方半透明的琴架交輝相映。
蕭池迫不及待掀開琴蓋,磨砂質感的琴鍵像一排打磨精致的寶石,随手試了幾個音,清脆婉轉的琴音,如同天使在吟唱。
季沉宣将仿真玩偶放到房裏,端着咖啡杯自二樓旋轉樓梯走下來,蕭池正演奏着一首年代久遠的童謠。
記憶的八音盒被突兀打開了一角,他的腳步停頓在樓梯一側,扶着扶手的五指微微收緊,目光似是落在蕭池的背影上,又仿佛失了焦距,穿過那架鋼琴,落到極遙遠的地方。
“怎麽想起彈這首曲子?”
季沉宣低啞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像一把保經歲月沉澱後的木琴,重新拉動琴弓。
蕭池透過水晶琴壁看到他,綻開一抹笑容:“你不是很喜歡嗎?以前你經常半夜召喚我出來,給你唱這支曲子,用鋼琴彈出來,感覺不太一樣呢。”
“……其實,也不是很喜歡。”季沉宣離開燈光照落的範圍,緩步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明月皎輝怔怔出神,“只是,聽習慣了而已。”
“哦?”蕭池彈奏完最後一個小節,指尖餘音在震動的琴弦上袅袅消散。
“小時候,我母親每次哄我睡覺,都會唱這首童謠,後來,為我唱它的人,變成了她的妹妹,也是我繼母。”季沉宣搖頭一笑,“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麽我一直獨居?”
最後兩個字咬得極輕,蕭池仰頭看着他的側臉,刀鋒般的光影分界線,将他的半邊臉孔隔成明暗不定的兩部分。
“因為我已經沒有家人了。”季沉宣忽而轉過頭,笑容被冰涼的月光浸透,帶着某種說不出的森冷,“父親去世後,為了争奪所有的遺産,我将繼母送進了監獄,又親手将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掃地出門。就像公司裏暗地流傳的那些流言蜚語一樣。”
蕭池偏着腦袋,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為什麽要那麽做?”
季沉宣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踱着步子,慢慢步入光裏,雙手輕輕捧起蕭池的臉。
這是一張百看不膩的容顏,純淨,無暇,黑白分明的瞳孔,仿佛倒映着璀璨的星輝。
“像這樣就很好,願你永遠也不懂,永遠無憂無愁。”
此刻的蕭池并不理解他眼底的涼薄,微透着寒意的夜色滲進落地窗,悄然爬上鋼琴架,蔓延到兩人腳底,讓蕭池莫名感到一絲冷意。
“做人會有很多煩惱嗎?”
“會,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
“那人為什麽不把自己做成AI呢?還能永葆青春,長生不老。”
聽到蕭池的突發奇想的問題,季沉宣微微一愣,繼而失笑,想了想,道:“那樣,人生會失去樂趣,變得了無生趣,即使長生不老,也沒有意義。”
“我懂了!”蕭池腦內突然亮起小燈泡,匆匆起身,奔向二樓卧室,又像一枚炮彈似的沖下樓梯,跑向鬥櫃上安放的智能音響。
季沉宣驚訝地看着對方擺弄音響,将一枚小巧的移動U盤插上接口。
一段悠揚的大提琴曲袅袅響徹室內,起奏音階略顯低沉,随着曲調攀升,輕快優雅的旋律乘風而起,像陽春三月的晨光驅散黑暗灑向枝頭,又仿佛跨過崎岖山路後,陡然開闊的平原。
蕭池踩着節拍走向他,季沉宣還沉醉在這段旋律中尚未回神,腰間忽而一緊,是被對方修長有力的手臂牢牢攬住。
“手給我,先邁右腳……你好僵硬哦,不會跳嗎?”蕭池伏在耳畔絮絮抱怨幾句,季沉宣耳根被他呼吸撩得發燙:“我當然會!只是……”
“那你別踩我啊。”
“你跳慢點!”
“你撞到我的頭了……”
“你不要講話。”
兩人挨得極近,胸膛幾乎貼着胸膛,應和着琴音,在水晶燈下旋轉,燈光從他們頭頂傾覆下夢幻般的光影。
“這是什麽曲子?”
季沉宣的問題卻半天等不來回應。
蕭池下巴擱在對方肩膀上,季沉宣有些不适應這樣的沉默,微微側過頭:“怎麽不說話了?”
蕭池委屈地小聲哔哔:“是你不讓我說!”
“……讓你說就是了。”季沉宣無奈地嘆口氣。
男人立刻揚起臉,黑亮的眼興奮地閃着光:“我新作的曲子,好聽嗎?”
“好聽,叫什麽名字?”
蕭池不假思索:“叫《有趣的季沉宣》!”
“……”
“哎呀你怎麽又踩我!我好心給你寫歌,居然這個态度。”
季沉宣抿緊嘴唇,有氣無力地道:“換個名字。”
“好吧好吧,真不懂欣賞,無趣的季沉宣。”
“……”
長夜未央,缥缈悠揚的大提琴音遠遠飄至花園,一顆露水從草葉尖頭跌落,像一滴淚被春風化開,無聲無息落入濕潤的泥土。
牆上的挂鐘漸漸走向十二點。
季沉宣上樓去浴室洗漱,蕭池像往常一樣抱着他的胡蘿蔔抱枕,繼續窩在客廳的沙發裏,手裏攥着曲譜草稿,拿了一支筆删删改改。
直到鐘聲敲響十二下,蕭池懶洋洋打個哈欠,在曲子标題處,寫下幾個大字——《我的人生百趣》。
他帶着曲譜回到二樓卧室,見季沉宣房門沒有關牢,些許微光從半掩的縫隙裏透出來,在榆木地板上畫出一道暖黃的斜線。
“你還沒睡嗎?季——”他一敲門,門縫立刻拉大,展露出卧房的一角。
季沉宣正靠坐在床頭看書,聽到聲響,條件反射似的拉上身側的被子,才扭頭望向門口:“你怎麽這麽晚還不睡?”
蕭池眯起眼睛,盯着背角露出的半個腦袋,慢吞吞道:“其實你就算抱着我的玩偶睡覺,我也不介意的……”
季沉宣像是做壞事被逮了個正着的小偷,立刻關上床頭燈,縮進被子裏,悶聲道:“我要休息了!”
“那好吧,不打擾你了。”蕭池微微撇嘴,帶上房門。
聽見房門咔嚓合攏的聲音,季沉宣才從被子裏冒出頭,身側卧着已經換上睡衣的仿真玩偶,在昏暗的萬籁俱寂裏,同他大眼瞪小眼。
門外忽然想起蕭池的聲音:“不要對我的玩偶做奇怪的事哦!”
“……快滾去睡覺!”
“哦。”
※※※
春光盈滿枝頭。又是一個忙碌的工作日。
環宜娛樂集團總部大廈,總裁辦公室。
周桐隔着寬大的書桌,向季沉宣一一彙報星秀賽後的盈利情況工作總結:
“……比去年同期,各方面的數據都有大幅提升,尤其是參與者數量,增幅超十個點。”
周桐合上文件夾,撩起眼簾瞄了瞄季總的臉色,輕咳一聲:“那件事,已經按照您的吩咐,交給柳冰全權負責,那個叫房子暢的選手,如今已經徹底沉底,再也看不到有關他的消息,至于風尚雜志的尚泉……”
“星秀賽不可以有□□。”季沉宣眼也不擡,曲起指節敲敲桌面,淡淡道:“把證據保留,暫不公開,取消一切與風尚雜志的合作,将來有的是拿捏他的地方。”
“我明白。”周桐頓了頓,欲言又止,“不過我覺得有點奇怪,怎麽這房子暢誰也不針對,偏偏就只對付了蕭沉呢?”
季沉宣皺了皺眉:“讓柳冰多加注意吧。”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那檔收視率火爆的《明星大總裁》綜藝節目,今年又找上您來了。往年您都沒理,今年……”
“不接。”季沉宣埋頭繼續看文件,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的話頭。
周桐一聳肩,抱起一疊文件準備離開:“那好吧,我去回了他們,不過聽說這檔綜藝還找了蕭沉,柳冰已經在跟他們談細節了……”
“……等等,回來。”季沉宣的視線終于從文件上擡起來,眯着眼,“我記得,下個月的行程好像還比較寬松……”
“啊?不是啊,下個月還有幾個項目要——”
“閉嘴,我說了算。”
“……好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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