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擦拭

秋季的黃昏早,暮光早早地墜入如水的夜色裏。

黯然的寝房裏,只有一絲燭光殘暈,于白壁之上妖嬈起筆,勾畫出猙獰鬼影。

蕭弋舟将琴弦挑好了,指腹下撥弄幾下,高高低低的,餘韻悠長,嬴妲以為煞是好聽,她也不通音律,只是覺得難得眼前這位擅殺伐、驕矜自傲的男人肯低頭弄弦,算是一件罕事,何況他專注做某一件事的時候,顯得各位沉穩持重,讓人有某種信賴感和莫名的心安。

她原本要收拾杯盤,被蕭弋舟囑咐了一句,不必收拾了,他擡起頭注視着她那張被暗黃的暈籠罩的臉龐:“離我近些。”

嬴妲便只好放下杯盤,聽話地走了過去,他的琴臺邊另有一張小杌子,他伸手往杌子上指了下,嬴妲坐下來,腼腆地垂下臉,“很近了。”

蕭弋舟“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他右手邊擱置着那柄殺人如麻的長劍,寶劍及鋒而試,但從蕭弋舟入平昌來,除了官海潮的那個女眼線,他還沒殺過人。

他弄了兩下琴弦,起先沒有章法,漸次地,琴音逐漸平淡幽眇,成了一首古曲。

“跳舞會麽?”

嬴妲托着香腮,專注地凝視着七弦上修長光滑、白皙如玉的手,古琴講究以韻補聲,嬴妲甚至都聽不大出來這是什麽曲子,嬌聲道:“會一點《越人歌》。”她又趁着蕭弋舟斷了一個音之後,曼聲道:“公子,要我跳給你看麽?”

“不必。”

蕭弋舟微愠地想着,她不愧是玩弄暧昧的行家,知道怎麽用羽毛搔癢似的話,把男人撩撥得心神蕩漾。

他棄了琴,又道:“坐到我腿上來。”

嬴妲微微仰着小臉,臉頰暈紅地看着他,但蕭弋舟并不躲,這話也不是幻聽,她咬咬唇,只好羞憤地走過去,乖乖地坐他腿上,小蠻腰被一雙手臂緊摟住,跟着人被蕭弋舟壓入懷裏。

她嘤咛嬌喘,蕭弋舟愈發得隴望蜀,掌心不放過她的玉兔,張口便咬住她的雪白脖頸,嬴妲吃痛,又癢又麻地,無力地推他胸口,一看到她欲拒還迎的姿态,他的眼神更幽暗了。

唇沿着她的脖頸劃入她的香肩,嘬出好大一聲,嬴妲羞恥得頭皮發麻,腳趾頭都蜷住了,她不大懂蕭弋舟今晚要與她用膳,又彈琴又問她會不會跳舞,跟着将她摁在懷裏輕薄是什麽意思,他撥開她肩上綢衫一角之時,周遭似乎瞬間陷入了沉寂。

嬴妲想,他今晚會要了她吧。

如此也好,遲早的事。

她便不再抗拒分毫,沉淪于他給的如火攻勢裏。

院中忽然傳來一陣摔碗的聲音,嬴妲猛地一頓,只聽蕭弋舟勾唇笑了聲“好君子”,便将嬴妲放了下來。

她從蕭弋舟有勁的雙腿上滑下來,衣衫不整地蜷成一團,驚恐于房門外傳來悶悶的響動,蕭弋舟右手壓住劍鞘,左掌壓住嬴妲的後腦勺,“乖乖躲着,不許出來。”

他的嗓音溫柔了不少,嬴妲捧着臉頰,好奇地往琴臺下躲。

秋風忽挾雷霆之勢破窗而出,一道黑黪黪的身影,如霧雨雷電般登門竄入,揚手便劈開一劍,蕭弋舟劍已在手,絲毫不退,正面迎接。

雙刃相交,響聲一個沉悶,一個輕靈,黑影如子夜裏原野上矯健奔突、見首不見尾的野狼,手段淩厲,招招致命。

蕭弋舟踢翻了古琴,趁勢踩上琴臺,劍削他右脅,黑影鋒利的劍刃劈開古琴,絲線崩斷,咔嚓一聲,木屑紛飛,蕭弋舟的劍招已逼到面門之處,黑影不得已疾步後退。

此時院中趁亂大作,到處是兵刃相交之音。

嬴妲躲在琴臺下抱起了雙臂——蕭弋舟這厮怎麽能這麽壞,看模樣他知曉今晚會有人來刺殺他,他還将她叫到房裏來共用晚膳。

嬴妲又好奇,他今日一大早,才接了陳湛的聖旨,在新朝做官,怎麽才到晚上便有人來刺殺?

應當不是陳湛,他沒必要此時開罪蕭家,否則蕭家、夏侯家、林家同仇敵忾,同氣連枝,陳湛左支右绌,便呈捉襟見肘之勢了。

那麽是誰?

莫非是林平伯,見蕭弋舟要為陳湛興兵讨伐他了,故而派遣暗衛率先動手?

依林家的士族舊部勢力,在平常埋伏一些影衛打手,這是很平常之事。

嬴妲這麽想着,她将腦袋默默地從裏頭探出來少許,從琴臺邊沿露出一雙滾圓好奇的眸,打量着房內一切。

黑影不敵蕭弋舟的劍勢,腹部、手臂被八創,他被逼至牆角之際,回身撤劍欲刺蕭弋舟雙目,在他直面蕭弋舟而去時,嬴妲不期然撞上那雙眼睛,猛然一驚,登時一屁股摔在地上,她“哎喲”一聲慘叫起來。

蕭弋舟皺眉,肉掌抓了黑影刺來的劍,兩個男人似乎同時為這聲慘叫滞頓了少頃,蕭弋舟快人一步,腳踢開黑影的手腕,黑影趁勢急掠出去,跳出庭院率領院中一班殘兵舊部逃了。

如疾風過境,留下滿院狼藉,蕭煜持劍走入房內,回話道:“世子……”

他正要禀告傷亡情況,猛不丁撞見世子握着劍鋒的手,鮮血淋漓,吃了一驚,“世子你——”

蕭弋舟将左掌中劍擲于地上,疾步朝琴臺後走去,嬴妲那一記假摔,摔得也不甚痛,為了演下去,只好又嬌嬌地“哎喲”幾聲,蕭弋舟右手将劍扔在琴臺上,将她扯起來,嬴妲乖乖地坐好。

蕭弋舟的目光在她臉頰上逡巡少頃,聲調頗冷:“看清了?”

嬴妲悄悄睜開雙目,垂下眼睑,“看清了。”

在垂下目光之時,猛然見到他滴血的左手,嬴妲怔住了,“你手受傷了!”

她要抓他左臂,蕭弋舟蹙眉抽開,“不礙事。”

見她無恙,只是裝瘋賣傻,他無奈且惱恨地起身,走了回去,“蕭煜,跟我出來。”

他們也走了,嬴妲爬上來坐到杌子上,坐了一會又心緒不寧地走到門口,拾起了蕭弋舟方才擲于地上染血的劍。

劍鋒平滑,切口極薄,如有吹毛斷發之能。

嬴妲的心,湧上來一陣狂喜,可還沒等這狂喜揣回腹中,但随即又陷入了一團迷霧裏。

表兄是不是誤會了,蕭弋舟不可能成為陳湛驅策之犬馬……

她一直以為,父兄皆殉國,連表兄也不能幸免,今日見他還尚在人世,嬴妲很驚喜,可她也感到擔憂,表兄一家忠君報國,寧折不彎,他如還活着,必定會尋覓時機、不惜代價複國。

昔日卞朝之江山,如今過半落入陳湛之手,餘下西綏,恐将繼續作壁上觀,夏侯孝與林平伯,又不像是能成事之人,單憑表兄一人之力,實在蚍蜉撼樹。

難道他們還有別的幫手不成?

方才夜琅應是認出了她的聲音了,出招都慢了不少,他知道自己此時待在蕭弋舟身邊,說不準方才還聽去了不少她和蕭弋舟的動靜!

這……

她咬咬唇,越來越覺得蕭弋舟壞透頂了!他故意的!

蕭弋舟朝薄紗櫥映出的窈窕的纖影望了眼,她在房中,手裏拿着那柄殘劍。

她在思量別的男人。

蕭弋舟漠然回頭,鄢楚楚已将他掌心的傷痕包紮好了。

“傷了多少人?”

蕭煜道:“我方沒甚傷亡,只是棠棣姑娘,夜起之時不慎被刺殺一劍,也是皮肉傷,傷口不深。”

鄢楚楚蹙了如柳葉般的細眉:“來者何人?竟敢如此大膽。”

常年跟随世子走動,外人談及西綏皆不可小觑,無人不敬畏,鄢楚楚還是頭一回見到敢有無名小卒刺殺世子。

蕭弋舟将左手抽回來,傷口包紮得很是精致,噴了烈酒,裹上之後已不再滲血了,他低聲道:“我被刺殺一事,不要外傳。”

蕭煜不明白,“世子今早讓我散播消息,原來是為了引他們前來?”

可既然如此,為何又不讓陳湛知曉?這事正好可以讓陳湛出手調查打壓。

蕭弋舟笑了下,“我想驗證一件事。”

有些人還尚在人間,當日火焰吞沒宮城時,卻能視若無睹。明明知曉他最深愛的表妹在宮中,将被亂軍鐵蹄揮刀斬殺,他能忍而不動。

可這樣溫潤如玉的表兄,蠢女人卻對她念念不忘。

方才她是故意摔倒,讓他分心放走夜琅。

這把戲太過拙劣。

他的目光冰冷無比。

蕭煜弄明白了,世子并不想讓刺客死,至少是不能死在陳湛手裏。

嬴妲等了許久,蕭弋舟才走回房內,受傷的左手已經被包紮好了,嬴妲見他白袍上沾了血跡,咬唇道:“公子,備熱湯沐浴吧……”

蕭弋舟背過身,點頭。

從表兄出現之後,他又變成了生人勿近的模樣,嬴妲捏了捏手掌,出門去叫水。

熱湯被倒入浴桶,房內霎時間暈起薄霧來,煙綠走出寝房時,對候在門外的嬴妲說道:“你未曾來時,都是棠棣服侍公子沐浴,她今日被刺客重傷了,恐來不了,公子也受了傷,行動也有不便之處,你便伶俐些等着。”

嬴妲怔愣着聽完,慢吞吞地将腦袋點了下,煙綠與蔚雲才去了。

她靠在雕花木門上,黯然地想,原來棠棣為他擦洗過身體,服侍他更衣,那不就是看光了麽……

她來驿舍之日起,從沒與蕭弋舟共浴過,也從沒看過他身體。

“進來。”屋內傳來一聲沉喝。

嬴妲知曉他在氣頭上,嘟了嘟紅唇,慢慢地邁入房內,阖上門扉,朝牡丹百鳥缂絲彩繡的屏風後頭走去,霧氣熏起來,入眼只見他坐在浴桶中,雙臂攤在邊沿,氤氲水汽之中,軒眉被染上水珠,眉下一雙漆黑而深的眸,如冒着料峭寒意,盯着她。

嬴妲看了一眼,水霧下胸膛若隐若現,肌白膚滑,肌肉暗贲,線條流暢而隐露鋒利,嬴妲的臉蛋瞬間便紅彤彤的了,“公子。”

她小心翼翼地将熱毛巾遞了去。

“自己過來。”

嬴妲一愣。

蕭弋舟擡起眼,“我手受傷,難道要我自己來?”

嬴妲咬住唇肉地想,當初明明說只缺暖床婢女,現在還帶擦身了?那下一步呢,下一步是不是就是要吃掉她了?

她臉紅地走過來,“公子手上的傷沒大礙吧?”

這會兒倒想起來問他傷口了,蕭弋舟眉眼暗沉地想,恐怕他橫死在嬴妲眼前,都換不來她一滴真情淚。

這女人,虛僞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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