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稱謂

“你當真是跟頭跌得不大,被她幾聲軟語迷暈了頭!”

言猶在耳, 蕭弋舟竟後退了半步, 抵住了門牆, 木板門吱呀一聲,隔着窗紗正謹慎觀摩着裏頭動靜的幾個姑娘, 都生生一震。

蕭弋舟擰起了眉頭,“如此說來, 是我不是了?”

嬴妲搖頭, “是我不是。這事我想起來太晚了, 我一早便該同公子講明白的,若能離開平昌, 公子無虞, 将來無論你要我做甚麽, 我都奉命不敢有違。”

窗外, 棠棣将鄢楚楚一條細胳膊拽住,往下扯動, 她驚訝地回眸去, 棠棣笑靥如畫:“瞧着是沒事了。”

鄢楚楚臉色僵着不答。

未幾, 屋內傳來砰砰砸落東西的聲音。

幾個姑娘吓得心肝肉跳,忙不疊要低頭推門沖進去, 可門闩在裏頭已經插上了, 鄢楚楚又伸臂來攔她們, 煙綠杏眼滾圓, “楚楚姐, 不會出人命麽?”

公子這回是真怒了。

鄢楚楚皺眉搖頭,“軟軟畢竟不是你我。不會。說到底是他們之間的私事兒,我們說一千道一萬,公子那脾氣也聽不進的。”

幾個姑娘暗想也有道理。

蕭弋舟将桌布掃落,小葉紫檀的杯具茶盞、連同果盤果脯紛紛飛出,硯臺滾地,墨水四濺,蕭弋舟雙掌拍在桌上,雙目赤火,胸膛狠狠起伏着。

抓不着女人錯處,他只能同自己生悶氣。

目光盯着桌上才新寫的一幅簪花小楷,忽然滞住。

素白的紙上,密密麻麻填滿了字,字跡娟秀工整,婉約靈秀而有風骨。

他聳着眉梢,注視着宣紙上的字。

腰上多了一雙手臂,試探着将他摟着,見他沒有掙紮,也不再抗拒,便又大膽了一些,将他的窄腰一把圈住了,溫軟的臉頰貼着他的背部。

“公子,軟軟發誓,以後若生了孩兒,一定是與你所出。除非你不要。我不會不要他。”

她的嗓音天生柔軟,酥可入骨,尾音微微上翹,似乎有那麽點吳侬軟語之味,柔柔的擦人耳朵。

蕭弋舟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即便她不說,她這麽做了,也沒錯,她是為他着想。

他在部屬面前一貫是冷靜的,這點道理不會用了這麽許久也想不明白,還将怒火挂在臉上,讓她受了驚。只是無端端地,一想到她暗地裏服用湯藥,便想到她不願與自己育有子嗣,又鑽了牛角尖去了。

他在她跟前,又哪有什麽理智可言。

他深深呼吸一口,碧紗櫥內氤氲的水汽暖霧還沒完全散去,嗆得冰冷的胸腔裏一時說不清冷熱,只覺得肺腑幾欲裂開,又神奇地因為她三言兩語軟化下來。

說着鄢楚楚,他比任何人都沒出息。

“公子,其實我不知你看中我哪點了,我一直都沒你想的那麽高傲,甚至地,我在你面前,時常自我懷疑。”

“我待你不好,過往,除了身份,一張勉強能看得過去的臉蛋,可以說一無是處。你身旁恐怕也長年都不缺美姝名媛,我實在……也不知我哪裏好。”

“但就是這樣,你還願意為我赴險,我心裏很感激。倘若沒有你來,今日我早成了亂葬崗一具無人收拾的枯骨。我是一個沒有家、沒有根的人,唯一想着的便是世上我所在意的人都還能好好的……”

他屹然不動。

許久之後,背後傳來濕痕暈入體膚的涼意。

他忽然蹙眉,“哭甚麽。”

嬴妲搖搖頭,“不哭了。”

她松開雙臂,默默地站了起來。

“公子,你身上涼,我去叫水,你将身體沐浴一遍便暖和了。”

她說着要往外走,蕭弋舟皺眉叫住她,“站着。”

嬴妲咬了下唇,乖馴地走回來。

蕭弋舟目光盯着簪花小楷,沉聲道:“日後不可喚我‘公子’。”

嬴妲微微一愣,水眸一眨,雖然沒有淚意,方才極力撐着不眨眼還停在眼眶之中的淚水又滾了下來。

這稱呼是後院幾個美婢慣用的,她随了她們,想必此前在蕭家時,因為大家只在內院活動,故而稱“公子”反顯體貼,難道她要跟着前院男人們稱呼他“世子”?

她想了想,怯懦地垂眸,“世子。”

蕭弋舟咬牙,“再換。”

“主人。”

嬴妲糯糯地又試了一個。

“再換。”

……

他鐵定是還怒着,與她過不去了。

嬴妲擦擦淚眼,茫然地将心底藏了許多年的稱呼道出:“水白?”

算了。蕭弋舟想。

不過是想她不至于那麽卑微,他發現自己賤骨頭實在還是更喜歡她當年盛氣淩人的牡丹之态。

見他不再反駁,反倒長長一聲嘆,嬴妲心裏了然便記住了。

“字是你寫的?”

嬴妲茫然看了眼,“啊?”見他将桌上的字取下來,擺正了又細瞧,不禁赧然,這人是當世煊赫的書法名家,她的閨閣體那點微末道行,簡直班門弄斧了,小聲道,“只是信手塗了幾個字,無聊之作。”

蕭弋舟又放下了。

她的字在女子之間是佼佼者,對書法稍有造詣,便可見之不忘,她昔年又有公主身份加持,想必這一手簪花小楷傳揚得也極廣,算她說的是真話。

“傳水去。”

嬴妲乖乖地應了,低着頭匆匆往外走,抽出門闩,拉開木門,幾個婢女花容失色,險些一同摔進門來,嬴妲一怔,這時連身後的蕭弋舟也回眸看了眼,驟然臉色微紅,又扭過頭去了,鄢楚楚最為鎮定,帶着妹妹們先退出去,與嬴妲說話。

嬴妲在鄢楚楚跟前更慚愧,鄢楚楚沒罵她,只平靜地說道:“有一便有二,事事後果都得掂量好了。”

這像是在敲打她,嬴妲回應了。

鄢楚楚又道:“我知道你不是有意欺瞞,既然公子不再追究,便作罷,妹妹們,咱們打水去了。”

“好。”煙綠笑頰粲然,拉着棠棣一同去打熱水。

寝房裏的水汽又薄薄氤氲起來,彌散整屋,蕭弋舟坐在浴桶裏,雙臂扶着桶沿,閉目享受女人生澀地替他搓背擦身,乳膏擠在手心,抹勻了替他擦上身,團團揉開。

嬴妲的雙手白嫩如脂,一眼便知素日裏沒幹過活,養尊處優。

他若是官海潮,衆女奴之間恐怕單看雙手,便能認出誰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嬌滴滴養大的公主了。

“我讓你做這些事,算是羞辱你?”

嬴妲被他問得檀口一張,怔怔道:“不算。”

“不算?”

她不是從沒伺候過別人麽。蕭弋舟皺眉。

嬴妲的臉頰紅了,“我願意的。”

她的毛巾又利索地扔入浴桶水中,拿起來擰幹了,替蕭弋舟擦背,他靠到前壁去,後背留給她擦拭,嬴妲越想越耳熱,“你對我很好。”

他挑了一邊眉,似有不信,側目凝視過來,嬴妲雙耳暈紅,受不得他如此注目,差點将毛巾又一把塞進他嘴裏,蕭弋舟眼神變了,她忙縮手回來,殷勤替他擦肩膀。

蕭弋舟道:“上面擦完了。”

嬴妲一怔,他又懶洋洋地閉上了眼,“下面。”

他從水中站起來,揮掌示意她過去,嬴妲低着頭,毛毛躁躁滾過來,又不敢動了。

他又挑眉,“不是說,不算羞辱麽,做不來?我喚旁人來做,比你勤快,比你手腳伶……唔……”

話未說完嬴妲便臉紅地替他擦了起來。

她手腳呆拙,顧前不顧後的,一會大力擰他一會又鴻毛拂過,搔得人癢,蕭弋舟卻頗有耐心等着她,一直到水快冷了,他才走出來,嬴妲忙取了浴巾,将他濕漉漉的長發裹住,她身材嬌小,握不住他的頭發,扯得蕭弋舟頭皮痛,橫了她一眼,嬴妲微微一愣。

他無奈地用浴巾自己擦了墨發,将衫子套上,嬴妲去拾起暖爐,還溫着,也塞到他手裏,讓他坐到鏡子前。

蕭弋舟平日不用銅鏡,出門時随意些将頭發綁成一束便行了,在軍營裏也沒多講究,一回來頭發都冒着酸氣,嬴妲替他搓洗了半日,打上發膏放在掌心揉搓許久,她的手指因為長時間泡水起了褶皺,漸漸地,也越做越熟練。

她站在蕭弋舟身後,浴巾将頭發拭幹,用木梳将它一绺绺梳直。

蕭弋舟長于西北,頭發烏黑墨亮,濃密粗實,極有光澤,嬴妲旁的不會,梳頭插花、吟風弄月之事卻是會的,她的小手如穿花蛱蝶在他發絲之間穿繞,一縷一縷地松開。

“公子于營中一切安好?”

蕭弋舟皺眉,“換了。”

銅鏡裏映出男人英俊而帶着不悅的面孔,嬴妲只好依言,“水……”仔細想想,這兩個字承載着一段不甚美好的回憶,見蕭弋舟眉頭鎖得更緊,似乎與她想到一塊兒去了,“弋……舟。我可以這樣……麽?”

“可。”

他倒像是松了口氣的那個,伸手将她的手腕揉捏了下。

“三日後行動,給你的金刀藏好了?”

“嗯。”

蕭弋舟點點頭,又不再說話了。

屋內暖和,頭發幹得快,天色已晚,嬴妲便沒替他豎冠,“時辰不早了,公子早些上榻。”

“換了。”

他再度提醒,更不悅了。

嬴妲一愣,她在驿館這麽多時日,伴着他,對稱呼已經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何況人又怕羞得很,更難以啓齒,勉勉強強、磕磕絆絆喊了聲他的字,再說下去又流利了,“我替你暖床去。”

嬴妲要走過去,但才從凳後繞過來走出一步,被他橫着抱起,扔到了榻上,蕭弋舟居高臨下地盯着她,“冷得像冰塊,暖什麽床?”

嬴妲臉頰滾燙,默默地朝裏挪了挪,蕭弋舟脫去鞋上來,拉上厚重的棉褥,将嬴妲攬到懷裏來,皺眉道:“日後,有事直言,我脾氣擰又直,發作起來能打殺人,你若不怕,只管繼續騙我。”

她的手腳血液都為之一僵,好半晌才緩過來。

蕭弋舟在她額頭上親吻了一口。

“今晚不弄你。”

說罷又似個孩子,埋怨起來,“免得你又喝些搗身子的湯湯水水。”

嬴妲心裏一下軟成了水,忍不住擡起頭在他的薄唇上啄了一下,他睜開眼,與她四目相對,嬴妲淚裏含笑,用盡渾身力氣将他抱緊,臉頰埋入他的胸口。

“離開平昌,還有不舍得的人事麽?”

他突然如此問。

嬴妲咬唇,“沒甚麽了。”

“當真沒甚麽?”

她幾次三番瞞他,蕭弋舟狐疑地眯着眼,冷冷地将她拉出被窩。

旖旎驟然散去,嬴妲水霧迷蒙、猶如牡丹般盛豔的嬌顏,被他粗糙的一掌托起來。

嬴妲沉默少頃,試探地問了一句:“确有一件。我表兄還身陷牢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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