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Chapter 36 診所
夜願原本以為自己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仔細一看才發現朦胧的微光只是因為他們離日照範圍遠而造成的錯覺。黑影幢幢的建築縫隙外,海面已經被初生的太陽照射得明晃晃的,但林堡內部依然一片寂靜。
地板很硬,夜願腰酸背痛地坐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肩胛骨和胳膊,低頭看見仍在熟睡中的主人,他大衣蓋到鼻子,好像累慘了,紋絲不動地躺着,又長又密的眼睫毛齊刷刷的。夜願在他臉邊轉來轉去地想湊上去,想偷偷親他一下又怕把他吵醒。
夜願爬起來伸了個懶腰,朝屋子盡頭看了看——米奧和安息好像也仍睡着,安息把米奧的外套當枕頭,睡得衣擺上翻,又露出了一截肚皮。
夜願輕手輕腳地摸索過去,幫他把衣服拽好,又伸長脖子看了一眼米奧。
對方睡着的時候看起來沒平時那麽兇了,夜願忽然發現自己其實一直鬧不清米奧具體多大年紀——對方作風成熟,話也不多,但單純看臉的話似乎又還很年輕。
就像主人,雖然平日裏嚴肅得近乎嚴厲,從下屬到多恩少爺都有些怕他,但兩人獨處的時候,夜願又能捕捉到他偶爾幼稚的苗頭——想到昨天晚上主人耍賴欺負他的樣子,夜願深吸了口氣,不禁臉頰發熱。
他無意間又低頭多看了一眼,忽然愣住了——米奧臉上的傷口已經沒了。
雖然石屑的劃痕并不是多大的傷,但畢竟也是割破了皮膚組織、流了血,怎麽可能一夜之間傷口就愈合得連痕跡也沒有了?夜願把手伸進口袋裏——那張紗布還在。
他皺着眉頭想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走回到主人身邊,偷偷翻出主人蓋在身上大衣裏的左輪手槍,揣在自己身上,然後用圍巾把金發和半張臉全都蓋起來,悄聲出門下了樓。
雖然林堡內部持續接近于永夜的狀态,空氣中帶着終年不散的潮氣,但白天的路還是好認了許多。夜願順着記憶來到頭天夜裏路過的“蓋娅診所”,診所門口擺着一個發黃的燈箱,裏頭還有幾截燈管已經不亮了,費力地照亮着上頭涵蓋了從“換臉”到“接生”的各項服務內容。
敲響診所坑坑窪窪的鐵門,夜願等了半天裏面也沒有回應,他試着拽了一下門把手,發現鐵門并沒有上鎖,而是直接滑開了。
他擡頭看了一眼,牆角的攝像頭亮着冷酷的紅光,于是趕緊低下頭把臉往圍巾裏又埋了埋。他大聲問了一句:“有人嗎?”
仍舊無人響應。
診所接待客人的入口是一個狹窄卻擁擠的房間,房間正中擺着一個看診的躺椅,可以調節高度的那種,躺椅後頭連接着一套管線複雜的設備,旁邊伸出三個亮着白屏的熒幕,頭頂一左一右懸着兩個探燈。夜願又注意到,躺椅的兩側和尾端都有用來固定病人手腳的皮束帶,瞬間覺得有些頭皮發麻。
躺椅旁邊大概是醫師的辦公桌,被鐵絲網框了起來,鐵絲網上挂着一些很不像醫療器具反而像修理機械的東西——鉗子、榔頭、長剪刀和一把鑷子,桌面上擺着一個式樣近乎古董的老電腦,還攤着一個拆開的針頭。
夜願開始心裏發毛,漸漸覺得這個主意似乎并不那麽好,正打算悄無聲息地退出去,卻不小心踹翻了一個黃色的鐵皮桶。桶子裏所幸是空的,但仍然滾動着發出了過于嘈雜的“哐哐”回音。
“誰!”裏面有人大喊道。
夜願下意識想要轉身跑掉,但思考片刻,他還是選擇站在了原地。連接隔間的珠簾被朝向左右撥開,裏面走出一個男人——他戴着膠皮手套,白色圍裙上全是紅褐色的污漬,一頭亂發,眼神兇惡。
夜願鎮定地開口問:“還做不做生意了?”
男人狐疑地看了看他身後——沒有人,問:“你怎麽進來的?”
“你的門沒關,我在外面喊了半天了。”夜願答。
男人皺眉看了他一會兒,說:“行吧,你要幹什麽,買藥?”
夜願說:“不,我要你幫我化驗一個東西。”
男人聽了便擺了擺手道:“實驗室在肯尼迪街。”
“血跡,”夜願掏出兜裏的紗布,說:“我需要你幫我化驗一塊血跡。”
男人複又看過來:“你這樣揣着,血液樣本都污染了。”
夜願沒有理會,只問:“多少錢?”
男人想了想,又回問道:“你得告訴我你驗什麽,傳染病?性病?親屬關系?”
“親屬關系?你們這有很多人來驗這個?”夜願疑惑道。
但對方看起來似乎并不想回答,也相當沒有耐心。
“好吧,”夜願微微點了點頭,“我只需要你驗一下這個人……這塊血跡有沒有感染變異病毒。”
不料對方聞言立馬警惕起來:“誰?”
夜願面無表情道:“沒有誰。”
男人卻不這麽認為,略帶一些緊張地說:“這可是大事,不管這血跡是誰的,要是有任何感染的可能,你趕緊通知警察。”他忽然後退了半步,警醒地瞪着他:“不會是你吧,你趕緊給我出去。”
“當然不是我的,”夜願說,“警察還管這個?”
“當然,那些王八蛋唯一可靠的用途就是這個了,”男人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夜願,試圖找出有沒有什麽外傷的痕跡——可他包得很嚴實。男人又說:“這裏別的什麽都行,就是不能拿變異病毒開玩笑。”
“那競技場那邊還養那麽多變異人和變異怪物?”夜願問。
男人啐了一口,似乎對“競技場”這三個字十分反感,他掏出一片煙葉咀嚼了起來,抱怨道:“上頭的人就是他媽惡心。”
夜願皺了皺眉,抓住了一個線索,問:“你說……競技場是虛摩提上的人辦起來的?不是林堡本來就有的嗎?”
“當然不是!”男人答,“誰他媽會往自己住的地方招惹變異怪物,話說你怎麽這麽多問題?你還驗不驗了,兩打筆芯,不驗就走人。”
夜願遞出十根筆芯,說:“最多二十,剩下的一半結果出來了再給你。”
男人陰沉地瞪了他一會兒,還是選擇接過了那十根筆芯,以及沾染着紅色的紗布。
作為診所老板的男人本想讓夜願過一個小時再來取結果,但夜願堅持留在原地等待,對方也只好将他帶進了診所內間。
他抽了一把滑輪腳的凳子,湊到唯一開着燈的顯微鏡桌邊進行血液取樣,不再理睬夜願,夜願也就百無聊賴地站在原地。比起外頭的看診室,這裏空間更大一點,空地上并排放了兩個金屬的大臺面——說不清是手術臺還是什麽操作臺。陰冷的濕氣漸漸透過他的衣服滲透進了骨頭裏,夜願看着管線密布的天花板上,左右各有一個抽風口,還懸着一個扇葉巨大的電風扇,想不通什麽時候能用到這玩意兒。
不知過了多久,到夜願已經開始擔心主人醒來不見他人會不會擔心的時候,診所老板忽然開口說話了。
“這……有點奇怪。”他擡起頭來,摘下單片放大鏡,一蹬腳滑離了桌邊,語焉不詳地說:“我還……沒見過這樣的。”
夜願瞬間緊張起來:“怎麽奇怪?是不是已經感染了?”
老板搖了搖頭:“那倒不是,但……也的确和正常人類的血液不太一樣。”
“怎麽個不一樣法。”夜願也走上前去,剛巧幾個實驗結果的內容都同步投射到了屏幕上。
“這是什麽?”夜願指着上面的紅細胞問。
診所老板說:“這就是你帶來的血樣。”
那細胞雖然和變異細胞那漆黑尖利的樣子毫無相似之處,但也和普通人類的血紅蛋白相差巨遠。
夜願詫異道:“怎麽會長這樣?”
老板道:“所以我跟你說……你看這個結構,和普通人類的結構完全不一樣,要複雜得多。”
“活性極強,免疫系統非常強勢,在沒被變異病毒感染的情況下卻能夠無差別吞噬所有入侵病原體。還有你看這個血小板的數量,分明已經能夠引起血栓或血凝了,但在這就沒問題,就跟什麽超級戰士……”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忽然可疑的停住了,夜願也安靜了。
“你這血樣本到底從哪來?”診所老板又問了一次。
夜願沒有回答,只說:“好了,血液樣本還給我,把實驗結果也拷給我,不能留複本,剩下的筆芯給你。”
“不不不,等等,”診所老板站起來,“先別着急,這是什麽?上頭的藥物實驗?是用來制作競技場新玩具的?”
夜願用對方的話回他道:“你怎麽問題這麽多,你還要不要錢?”
老板猶豫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情願地把實驗結果拷進了一個閃存片,并在夜願的監督下删除了電腦裏的底本。他用鑷子撚起剩餘的紗布殘片後,說:“你等一下,我去給你找個東西裝。”
他背過身走到角落裏,打開一個箱子彎腰翻找了一會,然後轉過身來,手裏已經端着一柄消音槍。
糟了!夜願心中懊悔不已,自己實在太大意了!他一時間冷汗直流,但面上仍然強自冷靜着,反問:“你這是要幹什麽?”
對方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一般來說,要是有一起發財的機會,我也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但看你的樣子,似乎并沒有什麽商量的餘地,那我就沒辦法了。”
夜願直視着他的雙眼,心裏忽然明白了——不論他今天是否能夠活着回去,這個秘密恐怕已經很難守住了。
除非……
夜願深吸了一口氣,又嘆了出來,說:“好吧。”
對方詫異地偏了偏頭:“好什麽?”
“你想要分一杯羹,我理解,”看對方一副不信的樣子,夜願改口道:“我也沒法不理解,畢竟你拿槍對着我呢。”
“但是,你現在殺了我也沒用,你手中除了這一點微不足道的樣本之外什麽都沒有,你不知道貨源在哪,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合适的買家。”
對方遲疑了一下,反問:“貨源?”
“當然,你不會以為這就是全部了吧,”夜願信口胡說道,“你知道昨天晚上林堡競技場一夜的下注金額是多少嗎?是七十三萬筆芯,而其中因為最後一場的賠率反轉,你知道莊家賠了多少嗎?”
診所老板顯然是抗拒競技場的守舊派老居民,但“七十三萬筆芯”這個數字足以抹去他所有的喜惡。夜願接着說:“這個藥物研制目前還在初期,這是大概是他們唯一得到的一點成功樣品吧,不瞞你說,這是我偷偷帶出來的, 我也沒想到實驗結果會是這樣。”夜願輕笑了一聲,“但是,與其給虛摩提的垃圾打工,你能想象如果你這能夠售賣這種叫人戰力大增的藥劑,全林堡會有多少人會為此發瘋嗎?”
診所老板不出意外地沉默了——他的确聽聞過一場競技的獎金有多豐厚,只不過這種有去無回的戰鬥令林堡太多人既心動又望而卻步,他微微壓低了槍口,問:“我憑什麽相信你?”
夜願反問他:“你有什麽選擇嗎?”
對方遲疑了片刻,又問:“那現在怎麽辦?”
“現在,你就按照我說的,把實驗結果和樣本還給我……”夜願話還沒說完,對方複又擡起了槍口:“你做夢!你以為我是傻子?實驗結果給你,樣本我留下,沒得商量!”
他拉開了保險栓,說:“不然我就一槍轟爛你的頭,再自己拿着血樣找買家去,雖然麻煩一點,但我也不怕麻煩。”
夜願看着他對峙良久,腦中計算着所有選項的成功率和後果,最終點了點頭,說:“好吧,我答應你。”
對方似乎也暗自松了一口氣,他平移兩步到桌邊拿起閃存片,正要扔給夜願,忽然又停手道:“等等,還有你欠我的十筆芯。”
夜願簡直服了,說:“那你能不能先把槍放下,我給了你錢,你不守信用怎麽辦?”
診所老板再次露出了醜陋的笑容,反問道:“那我為什麽不直接現在打死你,然後把錢拿走?”
夜願攤開雙手聳了聳肩,說:“那好,你別開槍,我現在要拿筆芯了。”
他撩開外套,左手伸進兜裏,與此同時,他頭上的圍巾松開滑落了。
診所老板瞪大了雙眼,震驚道:“金發?”
就是現在!趁他愣神的一剎那,夜願往旁邊一跳,同時迅速掏出左輪手槍擡手射擊。準頭雖然不太好,但子彈仍擊中了對方的左肩,男人大聲慘叫了起來。夜願一閃身躲進了操作臺的下面,又朝他膝蓋開了一槍。
對方在劇痛之中倉皇後退并胡亂開槍,夜願腳邊的地板被炸出好多坑,他在金屬臺面下盡力縮小身體不被誤傷,同時試着尋找再次開槍的機會。
殺了他,必須得殺了他才行,別無他法!但夜願從沒親手結果過任何人的性命,他此刻緊張得要命,手拼命發抖。
忽然,他耳尖聽到了珠簾被撥動的聲音,心下大驚:糟糕,有別人來了!
又一聲槍膛褪殼的咔噠聲響起,診所老板嗚咽了一聲,竟然摔倒在地——他眉心的黑洞流出蜿蜒的血跡,順着他怒睜的雙眼淌下。
夜願震驚極了,連忙從桌子上鑽出來擡頭看——他順着對方袖長筆直的褲管一路望上去,驚喜地叫道:“米奧!”
可下一刻,對方無情的眼睛和槍口就調轉過來,并直直對準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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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