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守護

“大概是你爹有什麽苦衷?”沒有哪個爹會舍得抛棄自己的孩子的吧。更何況在我看來,月娘也是相當的睿智,她總不會把自己的感情交給一個輕薄始亂棄終之徒吧。

“苦衷?他能有什麽苦衷?他能有我娘苦嗎?十多年過去了,我娘一直在醉紅樓,她受的苦還少嗎?我娘病了,他問過一句嗎?”月柒越說越激動,聲音越來越大,驚擾到了在隔壁的月娘。

“小柒,你們在說什麽?”月娘向我們這邊款款的挪着步子,還好這是個問句,我慶幸她沒聽到多少我們的争執。

她本來就病了,臉上毫無血色,今天還穿了一件朱色的袍子,映得她的臉色愈加慘白,讓我不禁想到了戲樓裏那些塗脂抹粉的伶人們,詭異又瘆人。

“娘,沒什麽,阿執哥哥在跟我讨論我新譜的曲子呢。”月柒一把抹過眼角的透明,轉而扯出一個明媚的笑來,面向月娘。

曲子她個大頭鬼哦,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們習慣了對我們至親至愛的人撒謊,大概只是為了不讓他們擔憂?

我知道,這個面上看來沒心沒肺的小丫頭,其實骨子裏不知道有多麽在意月夫人。

因為對她而言,月娘是羁絆,血脈,卻也是唯一。

“阿執,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月娘并沒有繼續往前走了,而是立在了一道屏風旁,單薄得像剛從屏風上的畫裏紙片人一般。她朝我招招手,那樣子搖搖欲墜,有一瞬我都懷疑她是不是要随風而去。

“好的,月夫人。”我一把走過去,趕忙攙上了她的臂膀,把她扶進了卧室。

“月夫人你,今天的這身衣裳……”月娘一貫喜歡素淨的東西,今日如此這般豔麗招搖,讓我有些捉摸不透。

“不稱對不對?可我也是沒辦法啊,我這病,怕是時日無多了……”她朝我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整張臉像是一朵在風雨裏歷經摧殘的花。

“今天就想跟你說說,要是哪天我走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顧好柒兒,她還小,別讓她在外面闖出什麽亂子……”月娘的聲音也很虛弱,仿佛用盡生命最後的力氣一般,我聽着心裏很不是滋味。

月娘好像要把她這餘生的話都交代給我,一直絮絮說個不停。

“月柒出身不好,是入不了江府的,我看着你們打小一起長大,你眼裏眉間那份對她的情誼尋常人都是可以看出來的,我勸你最好不要有娶她的想法,免得啊日後會受你那些妻妻妾妾的欺負,你且以兄長的身份待她,我就知足了。”

月娘的一番話,像刀子一樣一片片淩遲着我的心,江家、醉紅樓,兩地之隔,為什麽連月娘也如此篤定,我和月柒有緣無份?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驀地,月娘劇烈的咳嗽起來,我分明看到了她的掌間,有絲絲的鮮血滲出。

只是月娘出奇地淡定,只見她用袍子輕輕擦拭了一番,那些殷紅便迅速融入她的紅衣——像是無事發生。

我也被吓得不輕,再無暇細研她說的我和月柒的那些事,趕緊給她倒了杯茶,遞到她面前:“月夫人您說哪裏的話,夫人定會長命百歲,照顧好月柒,是我應該做的。”

“這,我就放心了。”月娘又朝我擠出一個微笑,看得出來,其實她很難受。

“月夫人,我扶您去休息吧。”

“好,勞煩了。”

“我娘偷偷跟你說了什麽?”我前腳剛邁出房間,後腳八卦的月柒就貼了過來。

“你娘讓我好好照顧你……”除了月娘的病,我對月柒也沒有什麽好隐瞞的,就實話告訴她了。

四目相對,月柒眨巴着她的大眼睛,那樣子,就像深山老林裏飲着晨露的小鹿那般,純潔無瑕。

空氣中一時很安靜,這突如其來的沉默讓人有些尴尬。

這句話,聽起來沒什麽毛病吧?

這麽多年了,我承蒙月娘和月柒照顧,羊羔都知跪乳,烏鴉亦懂反哺,我生而為人,難道還不如它們?照顧月娘和月柒,于我而言,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啊。

天色漸晚,我也是時候該回去了。像往常一樣,跟月柒道了別,百折回廊,下了三樓,我又看見了那抹大紅色。

“喲,江兄!還在呀。”是沈笑,他亦看見了我,朝我歡快地招了招手,面露微笑,右邊手上還提着一個深青色的酒壺,身邊還環繞着幾個莺莺燕燕。

要擱在以往,這裏是醉紅樓,風塵之地,本來在尋常人看來,兩個相識男人在這裏撞見就是一個尴尬的事情,結果那人還喜笑顏開地沖你打招呼說了一句“喲,江兄”,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

沈笑與我共事,這厮頗愛紅衣,總是穿着一身他也不嫌招搖的大紅色,遠遠地在人群中一把就可以認出他來。

他偶爾看到我進醉紅樓,便拉我小酌,然後我去找月柒,回來時他也是雷打不動地繼續出現在一樓。

他的是非,我也不好多說些什麽,家中有妾無妻,還常常在外面花天酒地,怕是缺少了個管事的人,鎮不住他吧。也不知道厮混到什麽時候才回去,反正第二天還有公務要辦,他雖然流連花天酒地,每天卻都是最早到右文殿的那個。

只要是見多了他的纨绔,便會覺得,他的所作所為,便習以為常。

右文殿、醉紅樓,出出進進,我們一天相遇無數次,久而久之,遇見他成為一種日常,我便習以為常地扯着微笑回了他一句:“嗨。”

爾後加快了步子,急急忙忙地趕回江府。

寒意透過薄衫侵入骨髓,冷得徹底,想來是時候該多添件衣服了。

剛邁進江府,我就看見梧桐樹下那抹淺灰,爹伫在樹下,靜靜地看着滿院新掉落的葉子,似乎是在思忖着什麽。我走了過去,沖他道了句:“爹,天氣涼了,是該多加件衣服了。”

雖不是親生,我和他的關系也很微妙,似父似子,如兄如友。

他轉身面向我,如往常一樣道了句:“回來了呀。”

爾後又像是想起來了什麽,朝我問道:“今日阿笙怎麽還沒回來。”

阿笙是我身邊的唯一一個小厮,與我年紀相仿,孩子心性,頗愛玩鬧。

“哦,我吩咐他去買一些東西了。”我面不改色地回他,心裏卻是虛的。

父親日日都會去派阿笙接我回家,阿笙和我已經達成了一種莫名其妙的默契。我常去醉紅樓,而他也不知道幹嘛去了,卻總會比我晚回江府。偶爾父親會問起阿笙怎麽不回家,我總會找各種理由搪塞過去。

我們之間藏着一個秘密,一個我與月柒的秘密。

父親為人剛正,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對于我去這些風月場所是抵觸的。有一次我出醉紅樓與歸家的他在門口撞見,我當時就看見他眸底隐隐約約的愠色,他二話沒說,回來就把我揍了一頓,還罰抄了百遍的《道德經》。

我怕他生氣,可我也想去醉紅樓看看月柒和月娘,只好跟阿笙達(狼)成(狽)共(為)識(奸),他掙脫被江府約束追逐他的自由,我前去醉紅樓看看她們。

有時候看不見月柒,我的心裏就空蕩蕩的,好像少了什麽。而月娘,于我而言,就像娘親一般,知性、娴淑。

爹,月柒,月娘,不知道為什麽,這些人雖與我并無任何血緣關系,卻漸漸地成為了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我誰都不想失去,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貪心。

“沈笑啊,你說醉紅樓裏哪位姑娘最美呀?”我翻着手中的公文,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假裝漫不經心地問坐在我旁邊的沈笑。

許是因為今日身上公務不多,我腦海中竟又想起月柒那日的那個問題,仔細想來,距離上次,已經過去了三月有餘。

穿梭于各大風月場所,閱美人無數,這個問題,沈笑回答起來應該是得心應手吧。

畢竟他是一個風流公子,于他而言,夜夜流連煙花之地已是常事。這厮長得妖孽,因為這副好看的皮囊,也不知道博得了多少姑娘的歡心。可他呢,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只可惜了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們喲,玻璃心碎了一地。

沈笑卻也不回答一二,修長淨白的手指執着一卷書冊,擋在臉前,露出的一雙桃花眼彎成好看的弧度:“想問這個問題的,怕不是你吧?”

“啊?如果我問你呢?”當然不是我,是小柒,但我突然好奇,如果有人這麽問沈笑,他會怎麽回答。

“是月柒吧。”沈笑朝我比了個口型,卻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

“啊?你剛說了什麽?”我一頭霧水。

“天色不早了,早點回去吧你,我走了呀,玲玲還等着我呢,哈哈哈哈。”沈笑魔性的笑聲随着他飄逸的白衣,消失在了大門口。

想必他又是和哪個美人有約,如此這般留下一大堆爛攤子給我和花子期,已是常事。

白衣的沈笑比紅衣的好看,整個人身上多了幾分溫潤儒雅的氣質,可我每每在醉紅樓遇見他,他都是一襲刺眼紅,那裝扮,像極了迎娶新嫁娘的郎君。

我好奇,他現在每天就穿得這麽妖豔,出去招蜂引蝶,那他真正成親的那天,會是什麽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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